朱文正抬头望去,他的视线被长满野草的石壁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疑惑地望望老吴。
“对了,从这里什么也看不到。你再跟我来。”
吴老三领着朱文正从北坡爬出石坑,那有一道土崖,挺高,大约有十七八米,土崖的下面杂草横生。
“看那草堆里。”随着老吴的指点,朱文正看到了一堆断壁残垣。
“那是一座天王庙,乌兰山里很多。”
朱文正想起了英子跟他说过的“宇文天王”,问老吴,果然就是他的庙。老吴给他解释,“宇文天王”就是南北朝时期的一代英主周武帝宇文邕。他十七岁即位,当了十八年皇帝,死时年仅35岁。当地人传说宇文邕北征的时候到过乌兰山,在这驻兵一年有余,所以乌兰山的很多地名都有一千四百年前的战争痕迹,当地人就像内地信奉关老爷那样信奉“宇文天王”。这座天王庙,据说是光绪年间立的。年久失修,很早就塌了。老吴很想把它再修起来,可惜没钱。
24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晚春季节,年轻的吴老六为了逃避追捕,从他的家乡甘肃陇西偷偷地跑了出来。
老吴的身世比较奇特。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改嫁后,他被大伯养大。他大伯在县城开着一个小店,论成分顶多算个“小业主”,当年的“镇反”本来跟他没关系。但是吴家的老三,也就是老吴的叔叔,曾经在“军统”(后来叫保密局)干过,据说有“血债”,属于专政的对象。老吴的三叔被抓之前,曾经在他大哥的小店里躲过几天,这期间他大哥正好不在家,所以这个“□□分子”是他侄子吴老六接待的。后来他三叔被抓获,供出了藏身之地,老吴得到消息后吓坏了,便在一个夜黑风高之夜从店里逃走,去两千里路之外的内蒙东塔县“投亲”。因为听大伯说,他的亲娘改嫁之后,就跟着经商的丈夫回了老家,她“后夫”的老家就是这里的。
老吴的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改嫁了,以后多年杳无音信,老吴甚至都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人世。所以,当年他投奔东塔实在是个盲目的决策,不过老吴没办法,他当时想的是,逃得越远越安全。
就这样,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吴老六风餐露宿,一路乞讨,好容易走进了东塔县的地界。但他没想到,东塔县竟然那么大(东塔的总面积是7100平方公里,相当于内地的四五个县),当时他是从戈壁滩走进乌兰山的,已经七八天没有正经吃东西,而且还生病发着烧。进山以后他迷了路,转了两天都见不到村子也见不到人,甚至连水都喝不上。第三天的中午时分,他走到了这个大坑的边上,一阵头昏目眩,就摔倒在坑里晕了过去。当他从剧痛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腿摔破了,流了很多血。他身上非常难受,好像连抬一下头的力气也没有了。看着头上的太阳一寸一寸移向西天,他感觉到生命也正在一点一点离开自己的身体。病痛、饥渴的煎熬让他无法忍受,山穷水尽的绝望让他万念俱灰。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了断崖。他探头看去,见二三十米深的下面长了很多野草,估计跳下去可能摔不死。但断崖靠北的地方,下面却有一座庙,庙的墙是石头垒的,于是他费力地挪了过去,瞄向下面的石头墙,准备纵身一跳。
就在这个时候,庙的旁边白光一闪,一只山羊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转过山崖看不见了。老吴死死地盯着山羊消失的地方,盯了好久,却一直没再见那山羊回来,也一直没看到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牧羊人。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他离住着人的地方不远了。
后来,老吴从崖上下来,翻过这个山头,看到了山下的“断甲沟”……
朱文正跟着老吴走过去,看着那一片碎砖乱瓦,心里默念道:宇文天王老爷爷,求你也象保佑老吴一样保佑我吧。以后果真有了出头之日,我一定把你老人家供奉起来。尽管我以前跟您老人家不熟悉……
吴老六蹲在北墙根一片野草中拨拉着什么。朱文正走过去,看到吴老六拨开杂草,露出了一片墙基。其中的一块基石上刻着几句话。
人生如渡梦海,
回首几番是真。
已知天道有常,
冷眼荣辱浮沉。
吴老六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刻着玩的。当年我被断甲沟的人救了,就在那儿住下,住了八年。六零年的时候,我在东边的于家沟帮人盖房子,碰见了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老姚,当时他饿的只剩了一口气,是我救了他,又把他领到断甲沟的。我俩在一起住了两年多,直到我去了北乌素建筑队,我们才分开。你看,现在我俩不是过的都不错嘛!我俩常说,世界上好多事儿,用宿命的观点去解释也有一定的好处。人生如梦:得失甘苦、荣辱浮沉,你都把它当成是梦。这样你在什么时候都是清醒的,都能够从容地应付过去。所谓:祸福相依,贵在宠辱不惊;天道有常,求神不如求己。那年,我把这意思写下来,烧给了宇文天王看,你猜怎么着,没出一个月,一场大雨过后,这庙就塌了。”老吴哈哈一笑。
朱文正也跟着笑,不过他一直在咀嚼老吴说的那些话。他忽然发现老吴并不简单,这老头很懂辩证法,而且那哲学头脑还挺深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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