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料峭的寒风掠过整个京城,风里带着未褪的寒意。
沈宅内。
“简直是欺人太甚!”
正屋内,沈固言趴在榻上,里面的粗布襦衣往上撩起,下身的麻布长裤也褪到膝盖,露出中间被打的乌青泛着丝丝血渍的两瓣屁股,中气十足的嚎叫:“他这举动,分明是要断我北疆数万将士的生路!他还有没有良心!!”
林婉茹一边听着自家丈夫的嚎叫,一边取过一瓶活血化瘀膏,用银勺舀了半勺在掌心揉开了,然后带着点怒气的覆在他被打的吹弹可破的浑圆翘臀上,不出意外,又听到自家丈夫杀猪般的惨叫。
“别嚎了!”
林婉茹没好气得瞪了他一眼:“我在给你上药!”
她这五大三粗的夫君,今日下朝时,又是被两个小吏给架着抬回来的。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回了。
这事说起来,还是为了北疆的军饷问题。
早朝上,户部尚书递了折子,奏请为京中的禁军增加军饷,同时申请款项大修丞相府,还把这两项“京中用度”说的头头是道。
她夫君本就性子耿直,听了这话,当即就红了眼,拍着笏子就站出来,大骂户部尚书瞎了眼,不干正经事,整天就知道跟在丞相后面拍马屁,还直言北疆的军饷已经拖延了两月未发,北疆的家属们大多是本地人,家里就指着每年的那点军饷买种子春耕,现在这时节地里的雪刚化,正是下种子的季节,家里没银钱买种子,今年就得绝收。
他这一番话还没说完,底下几个平日里围着白丞相转的官员就炸了锅,纷纷跳出来回骂过去,还说些颠倒黑白的话。
一群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朝的朝堂上唾沫星子乱飞,一群文官差点在朝堂上打起来,像菜市场的闹市一样。
白丞相便顺势表态,以沈固言缕缕顶撞官司,扰乱朝堂秩序为由,下令将他拖到午门重打三十大板,以示惩戒。
四年前,先帝阒然驾崩,只留下一纸遗诏,命白丞相跟其他两位老臣为顾命大臣,一同辅佐在金山寺祈福修行的小太子治国,但小太子年纪尚幼,因此暂由几位顾命大臣共同监国。
白丞相痛哭一番后,这才勉为其难的接受遗命,与另外两位年长的老臣一同出任监国。
如今已经四年过去,这白丞相每日依旧身着素服上朝,待人也和气,见了另外两位老臣必定躬身请教,议事时一口一个“前辈教诲”,其实背地里,监国事务早被白丞相跟他的党羽们牢牢的攥在了手里。
想到这,林婉茹忍不住劝他:“早说了让你别跟白丞相那一伙人对着干,你偏不听!回回跟人对着干,还不长教训,嫌自己脑袋不够砍是吧?”
“白丞相手底下的那些人,个个位高权重,朝堂上一呼百应,你呢?就你一个人梗着脖子往前冲,要不是你在先帝跟前攒下的那点声望,我看你就是长十个,一百个脑袋,都不够他们砍的。”
“哼!那些趋炎附势之辈,我沈固言要是对他们卑躬屈膝的,那还成了什么人!”沈固言梗着脖子,一脸正气的道:“本人行得正坐得直,何必怕了他们!”
“战士们在前线拼命,后方家属们却连一口吃的都吃不上,这仗还怎么打?我总不能,眼看着他们饿死吧?”
又是别人又是别人!
林婉茹不禁一阵气苦,抹药的手也忍不住重了一些:“你自己算算,他们几个人,你自己身边几个人?如今朝堂上是白丞相大权在握,把持朝政,你再不满又有什么用?你一没背景,二没什么手段,就一副蛮牛脾气,天天莽着劲往前冲,还不懂明哲保身,要是出了事,到时候我跟女儿两个人可怎么办!”
沈固言忍不住“嘶”了一声,一回头看见自家夫人眼眶泛红,长睫上还挂着泪珠的模样就急了,心肠一软,挣扎着想爬起来,不小心扯动了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夫人!别哭了,大不了……大不了以后我让着他们点总行了吧!”
他的夫人可是当年他好不容易才追回来的,可半点也舍不得她流泪。
沈固言刚想去握夫人的手,突然一道软糯又明快的声音从院门口飘来:“爹爹,我来给你送药了!”
夫妇俩一惊,林婉茹赶紧拍掉自家丈夫不甚规矩的手,沈固言浑身一抖,赶紧缩回去,伸手去够褪到屁股下面的中衣,刚呲着牙拼命扯上来,就听见那带着脆生生的声音像山林里的鸟雀一样蹦了进来:“爹!”
堂门外阳光大盛,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走了进来,梳着双丫髻,鬓边的胎发毛绒绒的,穿着件藕荷色的小袄,双手捧着只比自己脸还大的粗瓷药碗,里面冒着热气。
她圆圆的脸蛋蹦的紧紧的,小嘴抿紧,一步一步的慢慢往前迈,生怕碗里的药汁晃出来。
“哎!”
沈固言赶紧抬头,看到门外的来人时,眼色瞬间柔软了下来,见自家闺女双手捧着药碗晃晃悠悠的迈过门槛,吓得一颗心都快要从腔子跳出来。
想起身接过,只是苦于身子不便,只好半撑起身紧紧张张的说:“哎哎哎,小心点小心点……”
沈无攸将药丸放在榻旁的小方桌上,鼻尖上还冒着热气,仰着圆脸蛋,奶声奶气的道:“爹,药熬好了,快趁热喝吧。”
沈固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顿时露出比向日葵还灿烂的笑容,连声音都不自觉的软了下来:“哎,好好!多谢闺女,爹这就喝,这就喝!”
平日里那个身形魁梧,在外遇神骂神,遇佛骂佛,能把贪官骂的痛哭流涕的沈大人,见着女儿扑过来,那方才还冷硬如铁的眉眼,瞬间就化成了春水。
这副模样,要是被朝堂上的同僚们看见,怕是要惊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沈固言二十出头就高中进士,不到三年便被授官任四川推官,站在同期学子的前头,人人都夸他前途无量,家中更是以他为傲,无奈生来一副暴脾气,又满肚子仗义执言,直来直去,半点不肯圆滑,自然讨不到上司的欢心,多年来一直都在都察院浙江道监察御史一职上稳如泰山。
就在上司们在下属中互相为女儿挑选女婿的时候,都默契的没人搭理沈固言,再加上乡邻都清楚他的脾气,尽管他在朝为官,但谁也不肯将女儿嫁给他受苦,一来二去,就一直寡到了快三十岁。
于是逢年过节,都察院同僚们都要回家陪老婆,谁也不肯大过节的出远差,身为整个都察院唯一光棍的沈固言每次都被上司吆喝着派来派去。
要不是那年除夕他一个人来浙江办差,在城隍庙外恰好救下了被登徒子骚扰的林夫人,只怕到现在,沈固言这人还无人问津。
因此对这“老”来得的女儿,沈固言是疼到了眼珠子里。
沈固言伸手想去拿碗,无奈行动不便,林婉茹便赶忙帮丈夫搭把手,端起药丸吹了吹,然后用小瓷勺喂给他喝。
在自家女儿面前,沈固言不愿意露怯,于是上半身硬撑着,尽管屁股疼的要命,依旧故作平静的一口又一口喝着汤药,还一边喝一边对自家女儿笑笑。
哎。
怎么瞧怎么可爱。
真不愧是他女儿!
沈无攸仰脸瞧了瞧爹娘,又瞧了瞧那碗冒着热气的褐色汤药,忍不住问道:“爹,这药好喝吗?”
身为爹爹,哪有不了解自家闺女之理,一看到女儿眼巴巴望着的模样,沈固言赶忙说:“不好喝,苦的很。”
生怕自家闺女不信,他还五官皱起,做了个被苦到了的表情。
可谁知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孩对世界的好奇心极强,沈无攸什么没见过的都想试试,刚刚药熬好她端来的路上那会,就想试试了。
沈无攸舔了舔嘴,说:“爹,我想尝尝。”
没等沈固言说话,一旁的林婉茹就瞪了她一眼:“就想着吃!这可是药,你以为是你那些糖丸吗?”
沈无攸闻言,刚还翘着的嘴角瞬间垮了下来。
沈固言还想说什么安慰,突然听见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接着沈家的家丁七喜奔了进来。
“老爷,夫人,宫里的魏公公来了!说,说是奉了几位监国大臣的谕旨,有几句话想跟您当面交代。”
林婉茹闻言,脸上神色微变。
沈固言赶紧收回去扯外袍的手,颇为威严的点了点头,缓缓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等七喜走了下去,林婉茹赶紧转头看向家丈夫:“魏公公他来干什么?我看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自从白丞相掌权后,暗地里结党弄权,把控朝政,当时还是御马监小太监的魏公公见他势头盛,一个劲的攀附,一路升为司礼监太监头,这些年来没少欺压朝中那些不肯依附白丞相的大小官们。
沈固言很不以为意,勉强撑着榻下地,趿上地上的棉鞋,一声轻哼:“怕他什么来,板子都打了,难道还能撤我的职,让我入大牢不成。”
虽然私底下看不惯,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夫妇俩让女儿待在正堂里,沈固言整了整衣衫,便携着妻子的手步出房门。
房门外。
沈固言一个正七品官员,每年的俸禄十分微薄,因此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也只在外城靠近税关的地方,买得起这间一进的小宅院。
门口,魏公公穿着一身鲜亮的紫色宫装服色,手里捏着块绣着杂宝纹的粉色软缎锦帕,对着眼前这小院四周斑驳的土墙,掉漆的木门扫了一圈,嘴里嫌弃道:“啧,这什么破地儿,苍蝇待着都嫌磕碜!”
他身后的低等的太监们缩着脖子,恭恭敬敬弓着腰,不敢抬头,生怕惹得身前这位大公公头儿的不快。
余光瞧见来人,魏公公才不情不愿的把仰着的下巴往下压了压,用帕子轻轻弹了弹袖口不存在的灰,声音尖细的像掐着嗓子,拖腔带调的轻慢道:“沈大人万安,咱家奉几位监国大人的谕旨来传个话,多有打扰,还请大人多多担待。”
沈固言最见不得这些阉人们的扭捏作态,心里当即就腻味的厉害,心下不屑的哼了一声,面上只淡淡道:“不敢当,几位大人有什么吩咐,您直说就是。”
魏公公用余光扫了眼他屁股的位置,嘴角往两边一扯,扯出个阴阳怪气的笑来:“今早您跟户部尚书他们大吵大闹,把个好好的朝堂给闹的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他慢悠悠的顿了顿,声音又尖了些,字里行间都透着股看好戏的幸灾乐祸:“几位大人被您吵的心烦,本来想重重罚您,但念在沈大人您就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吵归吵闹归闹,心眼却实诚得很,对朝堂、对这江山也从没二心,是个实打实的忠臣,这才从轻发落。”
“大人们商量来商量去,就罚您三个月的俸禄,也当给您提个醒。往后在朝堂上,您可得把您那暴脾气收收,别再冲撞了贵人,不然下次,可就不是罚俸禄这么简单咯。”
沈固言脸上表情微微一僵。
魏公公瞧着他这副模样,眼里闪过一丝快意。
想当年他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不小心犯了点错,走投无路时听闻沈固言跟对方有点交情,于是揣着最后一丝夕阳跪在他府前求情,谁知沈固言不仅半句情面都不留,还当着众人的面厉声斥责了他一顿,让他在同僚面前丢尽了脸。
如今总算逮着机会亲眼看他吃瘪,魏公公心里别提有多畅快,捏着锦帕冷笑了声,也不等沈固言应声,便双手往袖管里一踹,扭着水蛇腰转身,尖声道:“沈大人要是没什么事,咱家这就不打扰了。”
说罢,双手往袖管里一踹,头也不回的扭着身子扬长而去。
他身后的小太监们连忙小步跟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等人全走后,林婉茹忍不住伸手去按自己的人中,两眼翻白,如欲昏去,忍不住道:“这接二连三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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