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林婉茹赶紧让沈固言去跟上司告了两日假,然后赁了一辆半旧的马车,一家子一大早就往郊外赶去。
裹着铁圈的木轮慢悠悠的碾过土路,冬日坚硬的冻土上偶尔有碎石子,颠的马车晃动。
马车外春寒料峭,马车内,女人一路压着嗓门的唠唠叨叨的声音不断传出来。
沈固言穿着件藏青色的粗绸棉袍,料子虽然不是上等,针脚却细密熨帖,摸起来十分的顺滑。
车厢内位置狭小,沈固言躺不下,魁梧壮实的身躯只能委委屈屈的缩蹲在座榻下方,埋着脑袋任由夫人数落,一句都不敢还嘴。
自打昨天那个宫里来的魏公公来宣布扣掉自家丈夫三个月的俸禄后,林婉茹就一整夜没合过眼。
像沈固言的同僚们,哪个不是家底厚实的有接济,仆役成群伺候,便是各种冰敬炭敬来者不拒,偏她家夫君,没背景没靠山就算了,还死心眼的很,半点人情往来的礼都不肯收,家里一家老小的开支基本上全靠那点俸禄撑着,为了省钱,婢女仆妇这些她能省就省,只留了一个自小跟着她的张嫂伺候。
她自己,更是已经好几个月都没出门逛过绸缎庄了。
这些她都忍了,可夫君偏偏改不了他那犟驴脾气,从前有先帝护着他胡闹,如今先帝驾崩,他这犟驴脾气还是一点就炸,就爱多管闲事,这回还生生扣了三个月的俸禄。
三个月啊!
老天爷,这是让他们一家喝西北风去啊!
林婉茹觉得自家最近这是撞了霉运,熬到天亮决定去城外寺庙拜拜,求菩萨发发慈悲,祛祛他们一家的晦气,也盼往后能时来运转,诸事顺遂些。
林婉茹气得一夜没睡,骂得沈固言也不敢睡,今早起来,火气还没消,到了马车上,还絮叨个没完。
“米面肉蛋要花钱,张嫂的月钱要给,还有隔壁王嫂家也快要生孩子了,还有你们同僚的人情往来!对了,眼看快到冬至,家里的炭火也不快够了,这些哪一样不要花钱?你怎么不让人家再扣一个月俸禄呢?”
林婉茹伸手,用纤纤玉指狠狠戳了戳沈固言的一颗大脑袋。
沈固言不敢抬头,把大脑袋埋的更深了,活像只受了训的鹌鹑。
林婉茹说着话,想起自己当初为了情爱,抛弃苏州绣娘的身份随他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本以为有情饮水饱,结果日子过的还不如她当初在苏州自在,就忍不住来气:“这三个月我跟闺女还有张嫂三个人吃米吃肉,你就啃灶饼吧!等什么时候你再有了俸禄,再吃米跟肉!”
沈固言浑身一哆嗦,弱生生的应了声“诶”。
林婉茹看着他如今这副乖巧听训的模样,怕他故态复萌,语气里又添了几分威胁:“咱家如今可就只剩下五十几两银子了,要是花完了还不见你拿钱回来,我就带着闺女跟张嫂回苏州去,不跟你在这受穷了!”
沈固言一听顿时急了,连忙抬头劝道:“夫人夫人,万万不可,你们别走,为夫往后一定好好办差,再也不敢多管闲事了!”
要是为了当差,把他老婆跟闺女饿跑了,那他这差也不当了。
林婉茹斜了他一眼,素手拢了拢身上的夹棉褙子,冷哼一声,说道:“那得瞧你的表现。”
“哈嚏。”
就在这时,裹着厚厚毡毯睡在榻里头的小姑娘忽然打了个喷嚏,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林婉茹立马收起严肃的表情,脸上像被春风融化的冰面:“闺女醒啦?是不是冷着了?娘方才跟你爹说话,吵醒你了吧?来,快把这个暖炉抱着,暖暖身子。”
说着,便把马车内仅有的两个暖炉女儿怀里塞,一个让她搂在怀里,另一个暖炉原本放在沈固言脚边,被她把沈固言推到一边,然后拿起那暖炉垫到女儿的被窝底下,生怕冻着了自己的宝贝疙瘩。
小姑娘出门时被张嫂梳了精致的双丫髻,一路颠簸睡下来,鬓边的碎发被蹭的毛绒绒的,雪白圆润的小脸上还带着惺忪睡意,也因为裹的毛毡厚,脸颊被烘的粉嘟嘟的,活像只白胖的糯米团子,让人忍不住想揉捏一把。
沈无攸揉了揉眼睛,捂住小嘴打了个软乎乎的呵欠,看着眼前两个像盯着百兽园里小动物似的盯着她的大人,声音清脆的问道:“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呢?”
“诶!”
沈固言也瞬间换了脸色,脸上的笑和蔼的能滴出水来,连原本大老粗的嗓门都被他刻意放轻,说道:“爹跟你娘没说啥,就是闲聊呢,闺女睡饱了没有?是不是爹跟你娘说话声音太大,吵着你了?”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沈御史大人因为自己的缘故,一大早就把闺女折腾起来,而感到深深的歉疚。
沈无攸摇了摇小脑袋,细声细气道:“没有。”
林婉茹看得心都化了,她生产那年大出血,就只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宝贝的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见女儿额前的碎发被不知哪里钻进来的寒风吹得轻晃,她连忙伸手扯了扯车厢内壁上铺着的棉絮,想把缝隙也都挡的严严实实的,不叫一丝冷风涌进来。
车厢又颠簸了一下,沈固言心疼女儿,忍不住道:“你怎么不租个好点的马车,省这点银子干什么,让咱闺女也跟着遭罪。”
话音刚落,就收到了林婉茹瞪来的一眼:“你还有脸问?要不是你扣了三个月的俸禄,咱们现在都能坐上御辇了!”
“……”
又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马车终于在城外空谷寺的山门前停稳。
这寺庙隐在冬日的枯林后,青瓦灰墙,檐角落满了薄霜,袅袅香火从寺内的殿里飘出来,在半空中凝成了淡淡的雾霭。
许是天冷,来往的香客并不多,却个个神色虔诚,这寺庙是京城里十分灵验的一座大寺,但凡求官运,祛晦气的,多半来这里拜拜,十有**皆能得偿所愿,京中人人皆知。
马车停下,沈固言一手拖着屁股,一手扶着夫人跟女儿先下车,然后才自己下,当他伸下来一只左脚,正要踩在地上时,不小心扯动屁股上的伤口,沈固言浑身像触了电似的一顿,一张威严的脸瞬间涨的通红,干脆慢慢坐了下来,两只手扶着车杠,挪着屁股颤巍巍的走了下来。
林婉茹看得担忧:“夫君啊,你没事吧?”
周围的香客人来人往,沈固言不想当众丢脸,额头上布满了汗,强撑着抬手一挥,道:“没事,咱们进去吧!”
进了寺门,殿内香火缭绕,斑驳的房梁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了灰尘,供桌上的烛火烧的正旺,神台上的佛像眉眼低垂,慈悲又怜悯。
一旁穿着灰布僧袍的僧人见三人要过来拜佛,便递来几支燃着的香,沈无攸年纪还小,僧人便没给她,夫妇俩各持三支香,跪在两边蒲团,沈无攸站在中间,一家三口恭恭敬敬的拜了几拜。
拜罢起身,林婉茹见求签台前人不多,便催沈固言:“快去抽支签,请大师看看,也好安心。”
沈固言整了整衣领,走到求签台前,伸手在签筒中摸索了一阵,然后闭上眼抽出一支来。
签上的文字晦涩,他看不懂,只看到旁边写着“下签”,心里一哆嗦,偷偷看眼身后的夫人与女儿,才慢慢走向解签处。
解签台后坐着一位身着浅褐色僧袍的老僧,眉目慈善,须眉皆白,颌下一部花白长须,便是寺里的方丈本人,透着几分风仙道骨。
方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微微一顿,随即笑眯眯的拱了拱手,说道:“施主气度不凡,眉宇间藏着凛然正气,想必是为民操心的官身吧?”
沈固言不禁一怔,他今日穿的是日常便服,没想到竟被一眼看穿,忙拱手回礼道:“方丈大师果然好眼力,只不过在下不过是京中区区一介小官,今日带家人来此,也不过是求个全家平安顺遂。”
方丈捋着花白的长须,眼中含着笑意,接过他手中的签文,目光扫过,缓缓念将出来:“枯苇衔霜沉水湄,寒星坠涧影无依。莫折蒲团寻路径,苔痕印处有菩提。”
沈固言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方丈,此签何解?”
方丈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枯苇衔霜沉水湄”那七字,缓缓开口:这芦苇被霜打之后便沉于水中,寒涧中的星影虚幻难捉,而蒲团则是禅门静坐之所,一个人若要为求捷径,急着四处钻营,改换本心,反倒会偏离正途。苔痕是无人留意的痕迹,而菩提则是觉悟与转机。”
林婉茹在一旁听着,渐渐品出了些门道,心中大喜,连忙追问:“方丈大师,这么说,这签其实是个好签了?”
“正是。”方丈颔首,又接着说道:“枯苇虽弱,却能耐霜,苔痕虽浅,却能指路。施主眼下虽如枯苇一般飘摇不定,然一身正气不熄,只需不躁不馁,自会遇难成祥。”
沈固言听到这里,不禁恍然大悟,脸上的紧张也散去了不少,拱手道:“多谢方丈点化,在下受益良多!”
林婉茹心想,好不容易来一趟空谷寺庙,还得方丈大师亲自指点解签,这是多么百年难得一遇的机缘,便又趁机求道:“大师,能不能再帮我家女儿看看?”
说着,她便想去牵女儿的手过来,谁知手上抓了个空,她一回头,眼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一个五岁小姑娘的身影?
“——无攸!”
原来沈无攸进了寺庙,拜过佛像后,见爹娘都围在那个白胡子老僧的身边说个不停,那些晦涩难明的禅理听得她昏昏欲睡,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耐不住性子,索性挣脱母亲的手,跑了出去。
殿前的空地中央竖着一座大香炉鼎,烟雾缭绕,不少香客聚在炉鼎前举着香喃喃祝祷,神情虔诚,嘴里念诵着什么。
两边低矮的厢房里,也都是参拜佛像的香客们。
沈无攸转了一圈,甚感无聊,看到大殿后面有路,便顺着路往后走。
穿过几重大大小小的院落,没一会便到了寺后的山脚下。
沈无攸仰头望去,见山峰崔巍,耸入云霄,植被被皑皑白雪覆盖,在光下泛着寒峭的雪色,一条长长的山道曲曲折折的通向山巅。
相比前院的热闹烟火气,此处却清寂的像被世人遗忘了一般,清冽的寒风从山上吹下来,裹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沁人心脾。
沈无攸从没有一个人来过这种地方,林婉茹跟沈固言就只这一个女儿,加上小家伙精力旺盛,经常一不注意便“撒手没”,夫妻俩平日看得比眼珠子还紧,平时也就带她在城里四处转转,很少去人少的地方。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大人们越不许他们去,他们就越要去,沈无攸好仰着小脑袋张了张山顶,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白雪,忍不住迈开小短腿,往山道方向跑去。
前些天才下过一场雪,山道上的积雪被僧人扫到两边,但依旧滑的厉害。
沈无攸扶着两边的枯树枝往上爬,小姑娘体力差,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两条小短腿便酸痛的厉害,干脆一屁股坐在道旁的一块青石板上休息。
刚坐下,便觉得屁股下有什么东西硌着,她伸出软乎乎的小手在冰凉的石板上摩挲了下,竟摸出一本封皮陈旧的经书来。
沈无攸好奇的翻开,见经书里是密密麻麻的小楷,那些曲曲折折的文字,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她还没到正式开蒙习字的年纪,再加爹娘宠的没边,觉得姑娘家一辈子不识字也行,于是直到五岁了,她还没正儿八经的学过几个字。
一对小胖手捧着经书翻来覆去的看着,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簌簌”的轻响,像是扫帚扫过积雪发出的动静,一声又一声。
沈无攸连忙放下经书,转头瞧去,见远处的山道上,一个穿着灰布僧袍的小和尚,手里拿着一柄竹扫帚,正慢慢的往两边扫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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