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正义手上端着搪瓷杯，不时往里吹气。
杯子里头装着上好的西湖龙井，是前几天朋友出差回来给他带的特产。
估摸着茶水温度差不多了，他轻嘬一口，细细品味后发出叹慰，冷不丁看到前面还站着个人，这才想起正事。
他咳了下，语重心长道：“徐桑啊，你诬陷同学——”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茶汤洒落几滴，他皱眉道：“干什么呢这么毛毛躁躁。”
“郑老师，梁杰他，他，他被——”通风报信的同学跑得太快，一下没喘过气来，话都说不清楚。
郑正义刚想进一步询问，就看见级长带着两个男生走进办公室，周遭散发出阵阵火光。
他拿着茶杯，不动声色退后一步。
级长直冲他来，把两个学生拽到他面前，语气不善，一字一句：“来，看看，你们班的学生！”
陈周颂就是在那时被拖到了徐桑的面前。
男生身上的气息干净冷冽，像她第一次去北方见到的那场雪，一下子撞上她。
他低着头，碎发遮住眼睛，面无表情，冷白色的手臂上有几道抓痕，沁出血珠。
许是刚打完架的原因，他呼吸有点乱，气息一下一下打在她手臂上。
徐桑抬眼瞄了瞄他。
察觉到她的目光，陈周颂低垂的眼睫颤了颤，而后移开眼。
徐桑觉得自己应该是眼花了。
她怎么觉得，陈周颂，好像有点委屈。
郑正义先看到了十五分钟前刚与他道别，现在又在脑袋上缠着厚厚绷带回来的学生，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而后又往梁杰旁边扫了一眼。
郑正义：“？！”
他不可置信看了好几次，过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神色极其复杂：“......陈周颂？！”
级长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呵，陈周颂，原来叫这个名字，陈周颂同学厉害着呢，我过去的时候把人家按在桌子上打。还上着课呢，就这样欺负同学，还有没有把学校放在眼里！”
郑正义犹豫的目光徘徊在级长和陈周颂之间，内心翻山倒海。这级长是这学期刚从别的学校调来的，不了解陈周颂的情况。
但是陈周颂这孩子他是相信的，虽没有面上表现得那么乖巧，但肯定不会做出欺负同学的事情。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他定了定神，正欲开口，办公室忽然闯进来几个人。
级长火气更甚：“干什么呢！你们班！把办公室当菜市场吗！”
“老师，不是陈周颂主动挑衅的，是梁杰先说那些不干净的话的，他们都可以作证。”路逸轩指着后面跟着的男生。
梁杰一看，顿时火光了，“我**，你们敢背叛老子！”
级长扫他一眼，他又只好不情愿地闭嘴。
郑正义立刻察觉到苗头，示意男生大胆说。
男生凑上前，附上他的耳朵，将梁杰回班后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他。
说到徐桑那句，他也觉得不好意思，顿了顿，到底没说出口，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
徐桑感觉到陈周颂身子突然动了动，挡住了她的光。
她古怪地看他一眼，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脖子处，做着小幅度的活动。
听完男生的话，郑正义脸上顿时严肃起来。他走到级长身边，将大概情况说明。
徐桑看到级长脸上刹那间五彩斑斓，他略带愧疚看陈周颂一眼，然后又狠狠瞪向梁杰。
“情况就是这样，老师。”路逸轩用难得正经的语气，摊开手。
郑辉立刻顺从地递上手机。
“老师，这是梁杰之前在聊天群里发表的言论和分享的视频。”路逸轩手指上下划动，点开个群聊，“喏，这是他平时偷拍女生的照片。”
看见学生在自己面前神色自若拿出手机，级长眼皮一跳，忍着没说什么，在了解完真实情况后，愤怒之余不忘硬邦邦地说：“手机，给我。周六中午放学来我这里拿。”
路逸轩眼睛用力地眨了眨，像是竭尽全力才忍住无尽的悲伤，嘴角绷直：“抱歉，老师，给你。”
人证物证确凿。
事情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了。
郑正义看到几张刚才在办公室看见的面孔，心下马上有了定夺。
他心里暗自松一口气，幸好陈周颂是清白的，不然还真不好跟他家里交代。
事态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梁杰的行为，说轻了是要退学，说重了是要坐牢的。
郑正义瞟梁杰一眼，男生的表情自从听到审判后便灰败下来。
他才十七岁，他还有大好的前途......郑正义心中止不住地叹息，但想到适才在手机里看见的一张张稚嫩无知的脸，他又停下。
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他终究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郑正义摇了摇头，拨出了电话。
警/察和梁杰父母很快来到。
梁杰的母亲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妇人，听到儿子的人渣行为落下两道泪水。梁杰的父亲则当即暴跳如雷，狠狠地在梁杰脸上招呼了几巴掌，而后暴戾地骂。
被校医精心包扎过的伤口又裂开，染红了纱布，梁杰被他父亲一边打一边拖着走，眼睛一眯，面上闪过一丝阴翳。
“陈周颂。”
他喊住他。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个搞乱/伦的恶心玩意！你/干/你堂姐的时候爽不爽啊？你是不是就喜欢比你大那么多的，那样玩起来才爽，那你和你妈是不是也......”
周遭霎时静寂，几个按耐不住的男生偷偷瞟向陈周颂。
梁杰彻底鱼死网破，情绪激动地骂着，把自己道听途说的消息恶意编造。他不好过，陈周颂也别好过！他要让全世界看清陈周颂的真面目，要让全世界都知道陈周颂是个搞乱/伦的变态！
他恶毒地想，视线直直刮向陈周颂，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蓦地，他的视线被挡住。
“说够了吗？”
女生声音有些抖，却清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让听到的人感觉到冷意。
陈周颂看她一眼。
梁杰抬头。
是那个叫徐桑的女生。
恶意又瞬间吞噬他，他接着骂，像阴毒湿滑的蛇，“呵！说够又怎样，没说够又怎样，你个死八婆！关你屁事......”
徐桑面上平静，漆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看他。
他喉间一堵，突然说不下去了。
徐桑看了他一会，兀地笑了。
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没说够的话，那就在监狱里继续编故事吧。正好有那么多时间。但我实在是没想到你喜欢这样的故事。”
“骨科，母子。”徐桑停顿下，歪了歪头，若有似无地看了眼梁杰的父亲，绽放出一个更大的笑，“期待你的著作。”
气氛沉寂一霎，徐桑听到身后传来几声轻笑。
梁杰是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的。听到徐桑的话，梁父想到妻子与女儿，脸上一红一白，面部肌肉都气得抖动，咬牙切齿地给了不孝子两耳光，更加用力地将他拖拽出办公室。
办公室终于得到了片刻安宁。
虽是为了伸张正义，但打人的方式也不对，不值得提倡。
级长攀着陈周颂的肩膀，边走边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以后做事还是不能太冲动，这次是老师误会你了，老师跟你说声对不起，但以后千万不能再这样了哈。”
气过之后，他越发觉得这孩子面善，虽然长相冷了点，但有一颗永不熄灭的善心，就是用了错误的方式。
但现在悔过还来得及。
他下定决心要将这孩子拉回正道上来。
他们从办公室出来时已经放学了，郑辉和路逸轩在前面走，正奇怪陈周颂怎么没跟上来，一转头就看到他哥们被级长拥在怀里，后头还跟了个慢吞吞走的徐桑。
看着陈周颂千载难逢的憋屈表情，郑辉几乎要笑出声。他心下一动，偷偷从裤兜里拿出手机。
上天保佑，上天保佑，他在心里默念，手指动了动，飞快按下屏幕。
“拿出来！”级长猝不及防被白光晃了眼，一睁眼就看到郑辉手忙脚乱往裤兜塞东西的样子。
他一下松开攀在陈周颂肩头的手，快步上前，重申了一遍：“拿出来！”
郑辉眉眼弯弯，摆出一个像贝肯熊的笑，“没有啊。”
级长也笑，笑得像来自地狱的嗜血修罗。
事情最后便以陈周颂和郑辉各写一篇两千字检讨书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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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保健操做完，第一节晚修下课。
路逸轩揉着眼睛，伸了个懒腰，正寻思背后怎么没动静，转身就看到两颗头凑到一起。
他大吓一跳，“你俩搞基呢？！”
“滚。”郑辉踹他一脚，“小爷我现在烦得很。”
路逸轩凑过去看，手机躺在桌子中间，散发莹莹白光。
“你俩犯错内容都不一样，这检讨还能抄同一个？”他随意看两眼，“您的教诲字字诛心，跟您谈话后，我泣不成声，后悔莫及，我不该犯这样低级，不可饶恕的错误。对于辜负了您的信任，我感到万分惭愧，整日吃不好睡不好......”
他越念越怀疑人生，看看面不改色的陈周颂，“你泣不成声？”又转向郑辉，“你吃不好睡不好？”
陈周颂终于结尾，把笔盖上，听到他的质问也没半点心虚，淡淡地“嗯”了声。
“要不是我手机被收了，我们用得着抄一个？”郑辉还差三百字，他恼火地抓着头发，“卧槽，怎么还有这么多啊！”
陈周颂翻开一本杂志，嘴角微勾：“你不写十个字看三十分钟小说就不会这样了。”
路逸轩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哎，阿颂，你今天怎么突然给那傻叉来那么一下？我当时看你上去都懵圈了，虽然你之前就看不惯他，但你也没像今天这样啊......”
“你们，要参加篮球赛吗？”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他们。
郑辉看到陈周颂突然拿起本书把检讨书盖住，耳朵尖还有点可疑的红。
他没太在意，以为是教室太闷了。但陈周颂挡住了他就没办法参考了，语气着急起来，“哎，给我看看你怎么写的啊。”
他试图把书挪开，却发现抽不动。
“参加。妹妹，把我们名字写上吧，他们俩我说不准，但我一上场绝对爆杀。”路逸轩自信地冲徐桑挑了挑眉，做了个空气投篮的动作，“让你知道什么叫伦纳德第二。”
徐桑不认识他说的人，只好尴尬笑笑，忽然右肩一沉。
苏佳淼搭上她的肩，不留情地拆了路逸轩的台：“得了吧，你上次不是被人狂拉了十几分？”
“还伦纳德，不被人当成滑轮鞋就不错了。”
她手指戳了下徐桑，又往外指了下，“你高一同学找你。”
徐桑出去之后，意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嗨。”李芊芊怯生生地跟她打招呼。
徐桑应了声，李芊芊就伸手去牵她。
“你们班今天怎么啦？是梁杰出事了吗？我们班也听说了。”她边说边观察徐桑表情，见她脸上没什么情绪，放下心，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你知道的，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那件事，所以我没跟老师说实话，你，你不会怪我吧？”
高一校运会时，她被梁杰偷拍了裙底，此后便一直被梁杰用这张照片威胁。
有次正好被徐桑撞见，那段时间苏晴怕她上课没听懂给她买了只录音笔，刚好派上了用场。徐桑将梁杰的话录了下来，并以此警告他，事情这才告一段落。
事后，徐桑将录音笔给了她，任她处置。
李芊芊当时并没有把事情告诉级组，也没有上交录音笔，里面记录了她最不堪最耻辱的经历，她不想把她的伤疤撕开来展示给别人看，更不想让她的事情被人当成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资本。
她了解那些人会怎么说她，他们会表面上安慰她，心底里还是觉得她肮脏，龌龊，他们会疏远她，私底下议论她。
更何况......
李芊芊自认不是菩萨心肠，她觉得不公平，凭什么就是她遇到这样的事情？她才不能去揭穿梁杰，她要让别人也跟她一样惨，令别人也体会她的屈辱。
李芊芊越想越激动，不禁说出心里话：“我真的不能说！你别怪我，你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我的！”
“没关系，没事的，你们只会这样说。”她越说越投入，一下攥紧了徐桑的手臂。
徐桑立刻感到火辣辣的疼，细嫩的手臂上顿时出现了几道红痕，被走廊的白光一照，显得更加刺眼。
“你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话音刚落，李芊芊顿觉失言，一下慌了，“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晚风裹挟凉气扑面而来，徐桑拢了拢手臂，认真地盯着李芊芊：“不是的。”
李芊芊愣了愣，面前的女孩清棱棱地看她。
“我之前就说过，错的不是你。”徐桑咳嗽一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错的是梁杰，是那些私下议论你的人。”
“如果你的朋友因此疏远你，那说明他们也不是值得托付的人，你不需要在乎他们怎么想。”
徐桑握住她，掌心是干燥的温暖。
“李芊芊，不要拿别人的错误和狭隘去惩罚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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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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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办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