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靖旋痛苦地嗬气,五脏六腑如被碾压。庄夫人陪在榻侧哭疼了眼,不久便惊动庄逑之。
他审视榻上的儿子,神情不可捉摸,旁边是一群急出汗的大夫下人七手八脚在喂药端水。
时值深夜,烛火烧得幽寂,医家再次探了脉,片晌折步到庄逑之那说:“老爷,幸是没伤了底,刚刚公子也吃进了药,能救下来。”
最后四个字堪比誓书铁券,庄逑之如释重负,侧头望向脸色憔悴的庄靖旋,把之前在府门口接少爷的几个仆从唤到屋外,扫听了前因后果。
某仆低头说:“老爷,钱家四公子临走前告诉小的,他离最近,瞧得真真的,商二爷那一脚确实没收力道,却是一式往偏了踢,不然庄少爷就……”
小杂种成心踢偏么。
庄逑之披着黑袍踏去廊下,霜气扑面而来,他融入了寒浓的夜。
几个时辰前,晋国公府。
“你踢了他?”
屋内香炉未焚,商承枫一品云衫,埋眸阅览着洋洋上百言的精楷墨字,语气蕴了点心不在焉。
商启怜不轻不重的一掌拍在大哥的卷本上,逼着商承枫抬起头来。
“惭愧。”商启怜并不为方才那一掌内疚,见商承枫眉间成川,显念经之势,他赶忙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那我这不是用脚解决的问题么。”
商承枫面如平澜:“所以?”
“所以可想而知,结果不大合意。快至宫宴,哥帮我揽个法子,否则青周候要提大刀来卸我脑袋了。”
“你最厉害,自己明哲保身罢。”商承枫从他掌底下移走书卷,没有继续阅读,静静拢着道,“不必等宫宴,该来的很快就来。”
商启怜表情一坏,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哥救救我。”
“晏龄。”商承枫曼然施笑,“哥有什么法子?”
商启怜拽着书卷,目光诚恳,威风赫赫的大狼耳已经耷拉下来:“踹了人我认账,可我出事难免拖累商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的命根就紧紧系在这了,咱们要顾全大局,对吧哥?”
“说的真是让我怅然若失。”商承枫指间倏松,书卷就嗖地飞去弟弟那,商承枫准备端茶,商启怜甩了卷本,抢先一步给人奉了上去。
商承枫却不置一词,视线沾概在落地的卷本。
沿着商承枫的视线,商启怜义不容辞,只手托稳茶盏,恭敬地单膝一跪,捡起书卷,放置案上,临了还掸了掸卷面并没有的灰尘,仿佛将之视若江走一般的珍宝,茶水全程高举,半滴未漏。
“我服了。”商承枫接过茶,避开他无杂又无助的目光杀,温道,“你这副样子唯对江走管用。阿启,也不是不想帮你,就你这一脚踹的也是商家的命根,你当时力劲使多大,你说商家痛不痛?想象一下你踹你自己,你痛不痛。”
“那我也踹不了……”商启怜神色稍表难看,他不太愿意想象,跪着说,“那厮罪有应得,我已经仁至义尽。这事瞒不成的,我不如用银子对付?”
“你起来,我给你支招。”商承枫叩叩光洁的桌案,揭开喷香兽炉的炉帽,轻执香匙,说道,“别寻思花钱消灾,我们家穷,船也坐不起,只能在绳子上充蚂蚱。”
大哥甚少会隐隐讽讽的说话,商启怜分析其中关窍,自我解嘲道:“我读书少,脑筋用来下面了,总之哥讲得上道,不拣当蚂蚱还是坐船舟,弟弟我愿闻其详。”
不愧是被驯过,难得这般弭耳受教。待香匙满上香灰后,商承枫道:“你往秦楼楚馆恣意挥金,有考虑过后果么,你挥出去的均是家中血汗,阿启,商家靠你一腔豪迈大砸四方,不摊上亏空算运气了。”
且提不得银子了。
眼下商启怜囊中羞涩,别说给青周候府潇潇洒洒打一沓封口费,他半袋的碎银也挤不出来。
夸得好听,他是个当官的人,结果这油水全喂了狗,官腔还没练开味,两袖清风已经不请自来。
商启怜无济于事地抓头:“是行不通,我要真用钱了账,青周候大概会斥我一个‘滚’字然后再磨刀霍霍向我砍。哥怎么看。”
“我看你意识不错。”
商承枫取以香铲,研磨那一抔香灰:“庄府是名门望族,背景深厚,青周候又为大寐鞠躬尽力数十年而功臣自居,在朝中亦与尹老分庭抗礼,你是开罪不起,然实论门庭地位,此事庄公子让你三分不假,你相对给予告诫也不为过,我反倒觉得踢得挺好。”
商启怜百思不得其解:“挺好?”
挺好的意思是可以再来一脚吗?
显然不是。香压小摁后,商承枫扫去炉壁的残灰,边放香篆模,边说:“我知道你脚力可以,庄公子现在不存不济,没力气泼你多余的脏水,目前庄府只会挑剔你‘踹他’之责,从而避谈你‘为何踹他’,便是这点尤为关键。”
商启怜推究道:“我去跟庄逑之说‘你儿子觊觎我妇人’啊?”
“怎么可能。”商承枫添香料于香篆模面上,再取香铲,来回捣抚均匀,脱模,“你有碍观瞻,不宜现身,就不能让旁人代替行话么。”
商启怜这厢被他大哥牵着鼻子走,已然分不清东南西北,瞧着喷香兽,说:“大哥有人?”
“我荐你一人。”只见香炉中有三瓣竹叶浑然而成,最后点火焚之,合上香帽,涓涓烟水松柏气,字字墨珠云间起,甚静甚雅,商承枫偏眸,说道:
“谊王。他妻室不正是庄府嫡女吗,你去露个面,请谊王关照几句,让谊王妃闲了走走故家,与青周候点拨个几声,譬如‘家丑不可外扬’,又如‘是非自有公论’。纵然圣上有心对你追根究底,此事庄靖旋昏错在先,这是摘不掉的事实,我想青周候也抹不开脸面与你公然对质。一个月后我们照常赴宴,取一招空城计,以不变应万变,待那时青周候做不做这司马懿,就看他愿不愿意与我等搏一把。”
不仅照常赴宴,还要磊磊落落的赴宴,教青周候误以为商家已备下万全之策,这声难庄逑之发不发权在他自己,商家横竖只是抚一局琴的功夫。
商承枫梳理完毕,念及了一件事,对商启怜关切道:“你改日上趟面摊子,把丢的东西要回来吧。”
“……”
脑筋什么时候都可以要回来,就是这照面,他要觍着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去露?
悔不当初的商启怜尽量保持常色,往后懒懒一仰,挥开缭绕的烟雾:“我有愧于谊王。拜托哥了。”
——
宁顺二十年冬夜,满城岁寒大雪,天地太平。太后六十大寿隆至,皇城上下穆如清风,福光祥和。
群臣赐宴永临宫,许多名卿钜公赴席而来,眼花缭乱,诸皇子纷行祝寿,各个丰神俊朗,有目共睹。
酷寒的冬风露出趾爪,汹涌地盘踞飞檐反宇,江走踩着汉白石阶,两手互拢袖内,小脑袋戴着翠蓝清澈的沉簪,鼻尖以下的部分都躲在青羊绒云肩里。
风歇停一阵,她举目倾望高啄的檐牙,琉璃丝宫灯悬挂如星,流动着庞大与雍容。
江走盛着一套描绘水仙云澜的洒绣郁蓝礼服,初次穿扮那么正式,有些不习惯,而她更不习惯的是身边那位风华倜傥的少爷,不知不觉间,她的后背已经被各种各样持以温度的目光掐住了。
多半为宦门闺秀的视线,尤其火辣钻心,微微泄露羡煞的幽怨,江走暗自咝气,缩着脑袋瞟人。
太矮了,只能望到他的下颌。
可居然真的很好看。
强风避开男子健拔的腿臂,浪云烈兽的大氅随着气流,猎猎翻动一线银冷,他的神情呈现一种凌杂与淡漠的统一感,目光与黑夜无缝衔接,侧脸英挺的轮廓在灯火下衬醒了**锐逸的滋味。
从前还不知道,商启怜也是一个如墨丰雅,如玉端方的男儿。
江走逐渐看得入神,忽然耳朵一热。
“这坠子很配你,沽雪给你选的?”商启怜的食指贴着她的耳垂,很想揉一揉,鉴于场合他忍了,轻而慢地滑到那粒水仙玉坠上,淡定直视前方。
“嗯。”江走毫不犹豫抽出袖子里的手,想去握他的指头。
神经大条的商启怜没发觉江走的小心思,突然撤回手,叫道:“媳妇。”
江走捉了个空,有一丢丢的落寞,秉着一声糯糯的音调询问:“干什么呐。”
“没什么。”商启怜心情愉悦,他大抵是今夜宫宴上最为心旷神怡的人了,他说,“我就叫叫你。”
江走道:“无聊。”
她使劲咬着唇,不让自己笑。
商承枫是我的白月光o(╥﹏╥)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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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张:印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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