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奉京城里正儿八经的豪门宴席,别说是陆承颜,就连梁氏都没去过几次。
梁氏爱美也爱交际,在青州时可是没少做东办花宴诗会。来到这达官显贵聚集的京城后,青州那套攀交的手法如何也施展不开了。
最多的,是去陆元白那几个交好的同侪府中做客,有时也会带上陆承颜。
一起逛园喝茶扯闲篇儿,也是快乐,但到底不是正式的席面,不用拘礼、不用看脸色。
所以,陆承颜见到如今的场面会紧张也是必然。
而以她的见识,缺了礼数似乎也能理解。
浅荷将人带入暖阁正堂,刚同上首的华贵女子禀告完毕,便见陆承颜扑通跪地,又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那种感觉像是在拜寺里供奉的菩萨,只要心诚便能愿望成真。
上头端坐的沈淑妃,全身拢着件湖蓝色的宝相团花直领对襟大袖长衫,朝云髻上带了副鎏金丹花点翠头面,累丝莲花纹金步摇斜插云鬓,玉面舒颜稍施粉黛,杏眼微抬眸色生光。
见下头有个姑娘进门就跪,着实惊了一下,浅荷上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这才缓了眼色笑起。
“你是陆承颜?晌午头里给本宫送镯子的那个?”
沈淑妃懒懒的侧着身,依在美人榻软枕上,一边说着话儿,一边轻抬青葱玉指,招呼陆承颜免礼起身。
她听着绵软的话音入神,顿了会儿这才回话,“是,正是臣女。”
沈淑妃轻嗯了一声,长眉轻挑便看向两侧下首坐着的七八个妇人。
末了,冲着居左首位的紫衣妇人柔声道,“广安侯夫人,就差你了,你也猜猜这玉镯上雕的是什么花?权当是个乐子。”
能入暖阁与皇妃同席的,不是有爵位的王公官眷,就是诰命在身的夫人,反正都不会是普通人。
陆承颜一进门只顾朝淑妃跪拜,倒忘了两边的贵人。
她心下隐隐发愁,没给她们磕头,不会被抓了错处吧。
再看那位端庄静姝的广安侯夫人,陆承颜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冲动,是一种想冲上去告状的冲动。
“娘娘,臣妇不懂玉,便斗胆猜一个好了~或许是菡萏。”
沈淑妃听了侯夫人的回话,点头笑起。
笑得很舒心,陆承颜都有些着迷了,以至于忘了去探究她们一番话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至沈淑妃向她问道,“陆承颜,这是你送的,你来说说,玉镯上雕的是什么花吧。”
这下,她才恍然醒神,这些贵人三言两语在说些啥。
赶情,这是拿她送的礼当谜面,然后又寻她来要答案!
果然,这些贵夫人们都很会消遣!
可是,这关我什么事!
陆承颜在心里为自己打抱不平七八回,她哪儿知道玉上雕的是个啥!
她歪下头,轻快说道,“这得问我娘~”
广安侯夫人看着下头站的小姑娘,一身侯府婢女的衣裳,十分不得体,一头乌糟糟的松髻,更是荒唐。
可明明她身姿纤挺,说话大方,一看就是被宠着长大的闺中小姐。
而她闪着眼,歪着头说起自己的老娘时,广安侯夫人心里又猛地咯噔一下。
——记得那日,为得一方雨前茶,应下与茶坊东家以千花宴帖为交换的恳求。
那东家说是青州梁家,可下的帖子却是送往平澜巷的陆家。
广安侯夫人命人调查一番才知,那从五品的陆家正房夫人,也姓梁。
虽以帖做交换,但广安侯夫人却还留了一手,一张三等帖罢了,左右只能来一位就是。
以为那梁氏会亲自来凑热闹,没想到,竟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进了侯府。
来就来吧,还胆敢在侯府搞一些小动作,不知买通了哪个奴才,越矩的给淑妃送上了礼。
想着就是一脑门子麻烦,广安侯夫人暗自吐了口气,转过眼,看向上首的贵人。不知此时,她又是什么想法。
沈淑妃陡然一笑,倒觉此姑娘说话直接有趣,便接着陆承颜的话问:“陆夫人没一同来?”
见她摇了摇头,这又继续说:“既然如此,那便换个玩法。浅荷,把镯子给陆姑娘瞧瞧,让她也鉴鉴是什么花,若是哪位夫人和陆姑娘说的一样,那便是胜者。”
“不过,就可惜了广安侯夫人,你是玩不了了,毕竟菡萏已叫陆姑娘听去。”
沈淑妃艳笑着说可惜,广安侯夫人也只是跟着摇头客气。
和皇家玩游戏,哪个敢做胜者。
下首几位夫人可是有些慌,表面笑嘻嘻,心里却惨兮兮。
沈淑妃不是喜欢难为人的主儿,也常常出宫参加一些公侯家的宴席。久而久之,和那些贵妇人也都熟稔起来,一同说笑打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最近宫里的吴美人怀了身孕,沈淑妃心里难免不舒畅,寻了广安侯府千花宴的契机出宫散心。
宫里的女人顶要紧的事,除了承宠便是生子。沈淑妃入宫五年肚子都没动静,如今见一个刚入宫半年的美人有了身孕,她不难受才怪。
但凡一个有眼力见儿的,都不会在此时说笑。如此,连猜镯子花色这样寻常的小游戏,都变得暗流涌动。
浅荷得令,将玉镯用帕子包着,拿向陆承颜看。
“姐姐,不用看了。”
陆承颜冲着浅荷笑了笑,往前迈了一步,冲着沈淑妃福了福身,“娘娘,臣女不用猜!这上头的花纹不过是个装饰,是匠人心头的巧思,兴许连他们都不晓得手下雕的是什么。如此不拘一格,不才成就了这只镯子的独一无二嘛。”
话里牵强,却又是那么个理儿。正如她所言,玉镯上到底是何物种,谁会追究。
陆承颜见沈淑妃没怪罪自己多嘴,这便笑弯了眼,又继续说道,“玉镯已孝敬了娘娘,那您就是它的主人,您说那上头的花样是什么就是什么。”
“本宫说什么就是什么?”沈淑妃垂眸流转,红唇勾起,“哈哈哈,陆姑娘可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呀。”
皇妃乐了!
夫人们也都跟着安下心,广安侯夫人见状赶紧接话,“陆姑娘活泼可爱,我也是越看越喜欢。花厅里准备了新打的宫绦,都要送给姑娘们的,陆姑娘还没去拿吧,得了空不妨去瞧瞧。”
逐客意思再明显不过,沈淑妃并没挽留,只端上茶盏轻抿了口。
陆承颜自然是听得懂,她脚下动了动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忽而,她抽了下鼻子,抹着眼角做出一派委屈相,“娘娘,臣女要告状。”
刚还活泼明朗的小姑娘,一下就成了哭唧唧的模样,瘪嘴耷眼的,瞧着着实可怜。
沈淑妃想起刚刚浅荷在耳边说的话,大概就是:陆姑娘不知是受了哪家郎君的戏耍,落了水,心里忿忿,连衣裳妆容都不顾了。
刚说她是个玲珑人,没想到,还是个睚眦必报记仇的人。
也听腻了一帮妇人车轱辘话的奉承,沈淑妃倒是想听些不一样的,左右也是打发时间。
这便又招着陆承颜走近些,问道,“细说说,你要状告何事。”
“臣女要告这侯府的小侯爷。”
这下众人也都来了兴致,一个个将身子往前一倾,做着个舒服的姿势。
陆承颜自顾诉出满腹委屈,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
她每说一句话,广安侯夫人心头紧一下,面上温而不愠,宽袖下一双手已攥得骨结发白。
晟昌伯家的也没好到哪儿去。
晟昌伯夫人比不得晟昌伯严厉,但也是个忍不了气的人,听着小姑娘被如此欺负,火气“噌”得一下直冲天灵盖。
“陆姑娘,我替家里那猴崽子给你赔个不是。”
坐在末席的晟昌伯夫人从圈椅上起身,又朝着沈淑妃福身,“臣妇家有些事需要处理,这便先告退了。”
只这转眼工夫家里能出什么事。都知道,她是赶着去找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
众人见势,不免相觑一笑,这晟昌伯三郎可要有得受了。
晟昌伯虽只是个伯爵,但夫人一身绫罗宝钗丝毫不输其他人,身形高挑,肤光面润,上挑的丹凤眼透着肃然。
陆承颜只看她一眼就觉得不好惹,没想到,却是个明是非的母亲,不觉对她有些好感。
瞧着也越发比旁的人年轻。
难怪,有气就往外撒,一点儿也不内耗自己,心情舒畅,可不瞧着年轻。
在陆承颜的讲述中,广安侯家的小侯爷才是罪大恶极之人。
既然帮凶晟昌伯家三郎马上迎来老母的“慰问”,那作为祸首,是不是该提来当面审问。
鞭子、板子、巴掌子,总要有一个刑法伺候到他身上。
“陆姑娘在侯府受了委屈,无论如何都是侯府的责任。”广安侯夫人心里气愤,面上神态依旧沉稳,她站起身朝着上首福身拜礼,“告到淑妃娘娘这里,扰的娘娘烦心,更是侯府之责。”
她顿下声,攒了口气,才继续言辞切切道:“没想到这场花宴,惹出许些事,侯府招待不周了,还请娘娘、诸位夫人、陆姑娘见谅。”
刚刚还在可怜陆承颜的贵妇们,这下子又开始感叹侯夫人太过自责。
这个宽语一句,那个安慰两声,一时有种,堂下之人故意引事端的错觉。
陆承颜哪知道反转来的这样快,冤没喊成,这下还成了挑事儿的,若自己再纠缠要说法,可不就是砸人家侯府的场子了!
广安侯夫人也是无奈说这些官场话,自家儿子什么货色她自是心如明镜,那小姑娘受委屈是一点儿不掺水分。
可是,这满厅坐着的都是奉京城里顶顶尊贵的夫人。
其中不乏家有待字闺中的姑娘,这日后为儿子说亲,少不了要跟她们打交道。
若在这时痛斥儿子的恶行,丢脸是小,影响了谈婚论嫁那就不得了了。
利弊权衡,广安侯夫人总要顾着大头。
只能寻个由头转移了话题,日后再找机会同陆姑娘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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