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夏浓,正午骄阳,明媚且炎盛。
永康巷上的广安侯府从一早就忙着迎客诸事,好不容易忙过午宴长席,几个婢女小厮这才有闲时说会子话。
“虽说陆家门第不大,送来的礼却是顶好的。”
奉礼的小厮能识字,他眯眼扫上若长礼单,学着副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起,一目三行,不觉感慨。
“听说,陆家夫人是商户出身,有钱得很,在咱们奉京也没少置办田产商铺。”
说着话凑上来的是个小婢女。
她圆圆的眼睛也被礼单吸引了去,瞧见一行描金楷字“双对鎏金点翠嵌红宝石如意城东平澜巷陆府敬”,瞬间作出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惊讶状。
兵马指挥司从五品千户陆元白家,原先可不在邀请之列,没想到,今日却能见着家中女眷拿帖入府。
虽是个三等帖,只允许一主一仆入宴,且还只能在外席走动,可赠的那对嵌了珍宝的如意,绝对是礼品中独一无二的贵气。
这般出手阔绰,不用想,家里也是有些能耐的。
不多会儿,一个婢女从复廊小跑到了前院。
冲着刚刚看礼单的几人笑道,“后院莲池上闹出了笑话,陆家的姑娘掉进了池子里,好一顿折腾才出来。”
“可是千户陆家。”有人问。
“自然是。”那婢女轻轻用手掩上笑齿,开始讲起刚才的事。
“泊明亭里几位郎君在玩行酒令,晟昌伯家的董三郎输了,便被怂着去要女宾的帕子。他磨不开面儿,便听了咱们小侯爷给支的招,让‘福来’去叼一个,一只畜生哪儿懂什么,刚放开便往人群里扑,正巧陆家姑娘经过,被福来吓得四处窜,最后身子一歪摔进了池里。”
叫福来的狗,原就是那位董三郎带来的。
虽说是在侯府惹的祸,但归根问责,也该是晟昌伯府去赔罪。
再者,掉池里的,是个小门小户家的姑娘。
那些眼高于顶的勋门贵族可没心思与她共情。
倒是可当个热闹瞧瞧,再不济说两句“天可怜见的”,以表慈善。
如此,侯府的下人们也都没怎么当回事,顶多当个乐子传着说,笑话一番,也就忘在身后,成了没噱头的旧闻......
陆承颜怎么也没想到,她与这广安侯府也是八字不合。
刚进府时,瞧着满院不知名的花争相斗艳,还着实开了眼。
九曲桥、湖中亭,这些地方少有人来,也倒是叫人惬意。还有观景台设的流水席,吃饱喝足又附庸风雅一番,真正是不虚此行。
这些还只是侯府内园的一半。
陆承颜正往待客的重楼去,却莫名其妙被一条狗追上,又脚下一滑,拱进了池子。
这一身新衣可是白费了。
春袅急得团团转,一边疾呼救命,一边找人下水。
侯府的小厮竟没一个懂水性的,只寻来个长杆甩在池中,等着人顺杆往上爬。
“这是你们侯府的待客之道吗?”
春袅见自家姑娘一身的狼狈,是又急又气,狠狠瞪上一旁看热闹的小厮,便要讨说法。
那些都是府里低等得下人,哪是能主事的。
更不想做炮灰,找准机会脚下抹油便不见了影子。
“难道连个管事的都没吗?是真不怕出人命啊!”春袅巡着四周看,没人站出来帮她们一把。
陆承颜咳了两声,这才稍稍把气喘匀,一把拉着春袅让她住声,”我还没死,嚎什么呢。”
眼下,她最关心的是:新盘的发髻有没有乱,新做的衣裳有没有脏。
可也不用谁提醒,这一阵扑腾,哪儿还会有什么人样。
陆承颜攥着早已没了形的宽袖衫和百褶罗裙,又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她想起身,可心口堵着的委屈,坠得她怎么也站不起。
瞧热闹的人三三两两站得老远,生怕沾上晦气,一个个花枝招展真比山腰上的花鲜亮。
碧清的莲池上南北横着一座拱桥,上下台阶错落间,可见几位郎君站在上头。
他们憋着笑,似是幸灾乐祸。
立在最高位的郎君穿着件黯青圆领绣团花窄袖袍,英挺长身,比之旁人真真是锦玉翩然。
再下阶站着的,是穿着一身褐色长袍的伯府三郎。
不似一旁那些人只顾看热闹的,他松垮着肩,一脸愁色,缓缓丧气地长叹一声,“哎~又要挨骂了。”
“无妨无妨,我帮你去跟董伯伯说说情。”青衣男子说得轻巧,很是仗义。
董三郎咬着牙,狠狠斜睨着他,“不对,明明是小侯爷你怂恿我的啊,还非要看看,福来是不是真能听懂人话。”
说着话,又低头看去,正和脚下趴着的狗子对上眼,两物倒是默契,皆十分委屈的撇着嘴。
青衣男子正玩着腰间佩玉上的绦子,他甚是有理地辩解起,“董琰、董怀瑾,话可不能这么讲,我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就是你随口一说,才有了这样的事。不管,你得负责。”
晟昌伯可是个严父,家中儿子犯错轻则跪祠堂,重则板子伺候,这位三郎虽已被打得皮实,可也不想轻易受罚,能逃一劫是一劫。
若是好好说:府中家法森严,兄弟帮忙扛一扛。兴许还能看在从前一起招猫逗狗的份上好心一回。
可明明晃晃推卸责任,青衣男子如何叫他得逞。
青衣男子正要好好辩一辩,眼角轻垂却看见桥下落水女子正望着他。
好幽怨的表情,好犀利的眼神,好...好像要把所见之人生吞活剥。
夏日温热,即便是落了水也不至于冻得打哆嗦。
可陆承颜浑身抖得厉害,一双杏眼凝着利锋直冲冲瞄着桥上的男子,那个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人,沈修。
陆承颜从不知自己还有这般上阵杀敌的气魄,头颅高挺,眸光坚定,胸口一跳一跳的积蓄怒火,然后,气若吞山河似的铿声道,“我、要、告御状!”
告御状!
那些看热闹的瞬间兴奋了,这下又有了新谈资。
他们凑近着身,交头接耳起。
“说笑而已,她可是没这个能耐够得着皇帝。”
“虽说府上只是从五品的千户,可到底也是官宦人家,往京师衙门告一告也不是难事。”
“哈哈,告去御史台也是有可能~”
众人嘀咕着也时不时往桥上看一看,倒也十分期待那些郎君要如何应对。
是给这小姑娘个面子道歉,还是顾及公侯的地位没理硬撑。不管是啥,必定都是一出好看的戏码。
“陆府千金,何在?”
正当所有人都在窃声私语时,一道清亮干净的嗓音冲破杂乱,如清风拂过。
片刻,无人应答,那唤声再次起,“陆府千金,陆承颜~是哪一位?”
没听错,有人再找那位出了丑的陆姑娘。
众人循声望去,见矮墙月洞门下立着位梳着双垂髻,穿着浅草圆领窄袖百迭裙的清秀女子。
在场那些见多识广的贵族又如何认不出,这女子一身装扮,可是出自宫里。
瞧着,似是哪宫妃子的宫女。
“我是~”陆承颜拖着沉沉的声音回应起,慢慢举起手,“我是陆承颜。”
宫女没大听清,却见有人举手,这便朝着池边去,“你是陆承颜?”
莲池长堤边,长着一片矮矮的草丛,老远便见一个湿漉漉的姑娘坐在那里。
一身狼狈之相,不出意外是刚从水里爬上来的,肩头还趴着片枯缠的叶子。
看着眼前的场景,宫女眼皮一跳,可立下,面上的异色消失,依旧是沉着稳稳的气。
她福了福身,“陆姑娘,沈淑妃有请。”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春袅双眼放光,兴奋的想鼓掌,忍着激动这就将陆承颜扶起。
“姑娘,您要见到淑妃啦。”春袅凑近她耳边悄声说着,“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陆承颜窝心里的怒气未消,天大的好消息又蒙头兜来。
她掩下粗喘的气,拨着贴在脸上的碎发,朝宫女笑了笑。
“姑娘,咱要不要换身衣服......”这一身的水渍,春袅看着犯起了难。
“不用!!”陆承颜拧着袖子上的水,“这样正好,也让淑妃为我评评理。”说着,撇头看向桥上。
刚刚那副“公子立桥”宛如名画的场景,已不复存在,眼下只剩下孤零零的桥,人早就溜的没影儿了。
那些或驻足,或依栏,或嗑瓜子看热闹的宾客,也早早的收起了好奇心,谈笑、赏花、品茗也是各有各的忙。
......
侯府东院暖阁,因着要做款待皇妃的行辕,三天前,这里便开始净室熏香。
才刚踏入垂花门,一阵阵清幽幽的泽兰香便扑面而来。
陆承颜平日里也总喜欢这类淡雅的香,不觉耸着小圆鼻多嗅了两下。
“浅荷姐姐,这里熏的可是泽兰香?”
路上,陆承颜没闲着,好奇的问了许多事,可都被含糊着应付了过去,左右也只有宫女的名字答的最清楚。
浅荷是沈淑妃身边的一等侍女,做事说话都是稳稳的。
听得陆承颜的话,她缓缓点了下头,“正是!陆姑娘好嗅觉。”
陆承颜乐了,“姐姐谬赞!我外祖父名下有几家制香的铺子,我常常去便也闻的多。”
她又紧走几步,与浅荷走的更近了,“若是淑妃还喜欢其他花样的,我叫人送些来,娘娘也可多挑挑。”
浅荷颔首笑笑,未应她话,顿了顿又说起别的事,“陆姑娘还是去厢房换身衣裳吧,总是得整衣敛容才能面见皇妃。”
这话正是。
即便陆承颜大言不惭要去告御状,心有万分迫切想追杀沈修,可面见皇妃是正经事,如何也不能以这样的面貌示人。
更何况,一身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实在难受,若再耽搁会儿恐怕味都要变了。
如此,便由着浅荷带她去换衣裳,也没提前准备,只得找了侯府的婢女借了身。
虽说料子不是上乘,大小身形也不合身,但好歹是干净的,细细闻还有一股淡淡的皂香,穿上身也算舒服。
担心让贵妃久等了,陆承颜只是换了衣裳,又拿着帕子随手擦了两下发髻。
浅荷看她第二眼的时候,她也不敢再墨迹,急慌慌出了门便跟着往暖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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