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

【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

【绝浮尘，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

坐上围墙的刹那，一向恐高的朱媛竟全无感觉，而是眯着眼，看向不远处一幢幢高耸入云的建筑，慢慢回忆燕云的一条微博。

那是她最后一次上网。

彼时燕云正和陈霄给妈妈起名，在微博发完这首诗便下线了，享受属于她们的快乐时光。朱媛不知她的强大，只是看着那些攻击燕云的污言秽语，字字句句都像扎在她心上。

那么美好，又那么善良的人，怎么能被世人这样曲解？

最终，良心还是战胜了恐惧，朱媛鼓起勇气联系曾凡，说明自己也是受害者。曾凡大喜，麻利给她安排了报警和公关等事宜，再三嘱咐她不要再上网，一切交给公司。

二十八年来，她每时每刻都活得小心翼翼，连哭都不敢大声，却没料到后面的事，会像多米诺骨牌般，一件一件倒向她，慢慢把她压到窒息。

此刻，燕云正穿着一件难求的高定晚礼服，戴着价值不菲的收藏级珠宝，昂首走过电影颁奖典礼的红地毯，享受万众的惊艳目光。

作为《张灯结彩》的女主演，朱媛本应和导演制片一起出席，事实是，她却身着满是污渍的褶皱睡衣，蓬头垢面，坐在33楼的楼顶。

同为受害者，为何天差地别？

朱媛又迷迷糊糊地看马路上的行人，只觉他们一个个渺小如蝼蚁，可如果有人看向这里，她又厉害得到哪里去呢？

【都是蝼蚁罢了。】

如若往常，朱媛会自卑地躲在被子里哭泣，但现在的她非常平静，甚至隐约能感觉到快乐，因为她马上要解脱了。

刚才一到顶楼，她就想跳下去，但楼下的球球一直在拼命呼唤她。她只得把头一遍遍撞向围栏，拼命保持清醒，告诉自己坚强一点，至少让球球找到好人家再说，不要让她和自己一样孤苦无依。

可是现在让她活下去太难了。

不知撞了多久，肉/体上都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她也终于想清楚了。

等她跳下去，警察会立刻上门来，彼时球球无论是进收容所，还是被人领养，都是她的命，总比跟着无能的主人好。

退一万步说，球球即使死了，对狗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反正这人世间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人活着，狗活着，都只是苟活罢了。】

这二十八年的人生里，她走过红毯，演过女主角，交到过小晴和韩庆阳这两个好朋友，被葛亮当着全组人追求，即使没结过婚，也当过了伴娘……

她的人生甜过吗？当然甜过，但是这些甜就像浓浓中药里的一粒白砂糖，她曾努力去品味过，尝出的却是咸的泪，苦的药。

只要死了，就没知觉了，就不必再吃苦了。

“真好。”

“真好。”

“真好……”

坐在一米高的围墙上，她惬意地闭上眼，嘴角微微扬起，喃喃着。

身后忽然传来巨响，或许是哪家东西摔了，可她没有任何好奇心，身体也十分僵硬，连扭头都办不到。

哎，我果然没用。

毫不犹豫地，她往前倒去——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

她没有多少存款，治病养狗都花得差不多了，直播收入也还没到账，分完账也没多少，她都清晰地写在了留给小晴的遗书里……

小晴之前也挺着大肚子来看过她，和许世豪一起来给她打扫房间，扔垃圾。彼时朱媛还能强撑出笑脸，看这对新婚夫妻笑嘻嘻地斗嘴。但小晴走后，朱媛又躲在被子里，哭得撕心裂肺——

他们说得对，她就是全世界最没用的废物。

所以她需要更快地离开，不要再给任何人带去麻烦，小晴，许世豪，燕云，韩庆阳，马警官……

【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

失重的瞬间，朱媛真的好轻松，这辈子都没这么轻松过。

不必再被一套套审美标准绑架，不必再被坏人伤害欺骗，不必再给好人添麻烦……或许善良的人们会为她的离世伤心，但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难过两天就算了。或许网友们会给她点蜡烛，就像给白晓瑜那样，也可能会不断污名她的死因……

但是生前何必管身后事？反正从此以后，心灵上的，肉/体上的，没有人再能左右她的人生。

【绝浮尘，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

“李……李大摄……”

朱媛抬起沉重的眼皮，迷迷糊糊地看着面前的人。

双唇紧闭，夜星般的明眸，专注地看向她，额角青筋尽显，左手手臂肌肉暴起，尽管伤痕累累，却仍紧紧抓着她的手。

“……上来。”

李蔓拼命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

嗯？她在说什么？

三十三楼的风有些大，反应迟缓的朱媛认不得她嘴型，只感觉拉扯的痛觉渐渐浮现。她慢慢皱起眉毛，“……痛……痛……”

李蔓没再说话，右手紧紧扣住围墙边缘，把她往上拉，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痛……放……放……”

嗯？怎么回事？

不是死了就不会痛了吗？怎么这痛和生前一样？过了许久，朱媛才反应过来，李蔓救了她——或者说是李蔓让她更痛苦了。

“求……求以……放了我……放我……”

“上来！”

李蔓霸道地吼了声，朱媛却仍是稀里糊涂，只是手臂疼痛更加剧烈，好似要把她的身体割开，刚才额角的血也渐渐流下来，就要模糊她的双眼，却忽地被一滴晶莹的液体冲开。

是从李蔓发梢滴落的汗水。

……

朱媛坐在围墙角落里，抱着手臂蜷缩成一团，静静抽泣着。

李蔓也坐在一边。

汗水像雨一样把她从头浇了个遍，在发梢滴滴嗒嗒落着。她试图舒展手臂，可是突如其来的超负荷拉扯，已经让她的肩关节脱臼，后来坚持着把朱媛拉上来，肩膀已经肿得老高。

好在刚才包扎了绷带，让她在和围栏较劲时，少受些摩擦的皮肉苦。李蔓真不知被狗咬是福是祸。

她苦笑一下，忍痛从工装裤袋里掏出烟和火，单手点了支，狠狠吸了口才淡淡道：

“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

什么话？

朱媛不记得，李蔓却记得清清楚楚：

【留给你们俩做棺材本吧！】

刚才李蔓看到朱媛坐在围墙上，第一反应就是这句话刺激了她，让她有了寻短见的念头。

按理说，李蔓是瞧不起瘾君子的，即使这人身患抑郁症，但是当她面对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绝不可能袖手旁观，来不及考虑更多，便一脚踢开铁门救人了。

朱媛被救上来后，没有感谢，也没有抱怨，只是一言不发，不停往角落里躲，哭着。

李蔓想过一走了之，却知道自己走后，朱媛可能还会自杀。出于愧疚，李蔓道了歉，但是朱媛依旧不言语。

“回家吧，你的球球在等你。”李蔓再次开口。

她只是随后一说，朱媛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把头轻轻地砸向地板，像被捆绑起来的人质。

看到她如此狼狈，还是自己刺激了别人，李蔓有些于心不忍，又吸了口烟，皱着眉说：

“戒了吧。”

朱媛依旧哭着，不说话，头却撞得更加用力。

李蔓耐心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她扔掉烟，起身蹲到朱媛面前，用完好的右手，有些恼怒地想拍她的肩，让她清醒点，而那鲜红的凌霄花突然提醒她：

【弱者们，经历过什么呢？】

李蔓捏了捏拳头，又轻轻拍向她的肩。

“朱媛，你是不是因为照顾不了狗，才想着把她送到别人家？我可以帮你找一家暂时寄养的店。等你戒X出来，球球，还是你的球球。”

“……帮我……寄养……我的球球。”

朱媛终于停止哭泣，把头埋在手肘里，愣愣地说。

“嗯，帮你寄养你的球球。”李蔓点头。

经过发泄似的嚎啕，朱媛脑子已经清醒了些，手臂的痛也消了大半，但仍旧没有理解李蔓的意思。她慢慢爬起来，跪在地上，双手轻轻捧着，伸向她：

“……求以……帮我养……不要寄养……送以，送以……”

李蔓知道她这会脑子不好使，想着再留在这里也不安全，天知道这瘾君子什么时候又会发狂跳楼，便哄她下楼：“我们先下去再说，可以吗？”

“好……好……送以……送以……”

朱媛依旧捧着手心，呓语似地自顾自点头。李蔓是能忍痛，但不是没感觉，只能用右手扶着神志不清的朱媛，慢慢往楼下去。

密码锁一响，门后的球球就又开始拼命嚎叫。

门开启，见到主人归来，球球欢快地跳起来，只是看到身后的李蔓时，又愤怒地开始龇牙。李蔓飞快地捡起门口自己的手机，戒备地后退一步，却注意到插在鞋柜上的那把刀倾斜了些。

这是……想拔，没有拔出来吗？

李蔓满腹疑惑地跟着她走进客厅，瞥见玻璃茶几底下全都是药，其中有一些是她戒X时候吃过的，英文名都一模一样。

看来朱媛有戒X的想法，只是这会不清醒。李蔓终于松了口气。

朱媛挪着沉重的步子，坐在她对面，双脚并得紧紧的，局促地问：“李大摄……帮……我养球球……求以……”

“可以，”李蔓点头，“但你要先戒X。”

“戒X？”

“对，戒X。你戒X——”

李蔓指了指她，又指了指桌下的药，最后指了指自己和狗，“我，帮你，养狗。”

朱媛思索许久，终于弄清了她的意思。

有些戒X的药确实和抗抑郁的药是相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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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第 18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