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文理分科,像一道冰冷的分水岭,横亘在每个人面前。对于宏志班的大多数学生而言,这并非基于兴趣,而是一场更为**的现实权衡——哪个方向更容易考上大学,更确切地说,是考上什么样的大学。
理科,意味着将来可能成为工程师、医生,是更“实在”的饭碗;文科,则带着些许“虚无缥缈”的风险,除非能考上顶尖名校,否则出路窄得多。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气氛,同学们三三两两讨论着,权衡着家庭的期望和渺茫的前途。
小嘉拿着分科意向表,久久没有下笔。他的数理化成绩扎实,尤其物理,有种天然的领悟力,老师曾拍着他的肩膀说:“陈嘉,是块学工科的好料子。” 学理科,路径清晰,似乎也更符合这个家庭对一个“可靠”未来的迫切需求。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落在图书馆那个方向。他想起了那些偷偷阅读、超出课本范围的文学书籍,想起了历史书中那些波澜壮阔的变迁与个体命运的沉浮,想起了太婆关于“筋骨”与“脊梁”的念叨,想起了母亲在灯下沉默而坚韧的侧影,甚至想起了那个面目模糊、在时代浪潮中挣扎沉浮的父亲……这些庞杂的、充满痛感与温情的记忆碎片,在他心里涌动,似乎无法完全用冰冷的公式和定理来容纳和解释。
班主任找他谈话:“陈嘉,你的理科成绩更突出,稳定性也好。我建议你选理科,争取冲一冲重点大学的工科专业,将来就业前景好,也能更快地……改善家庭情况。” 老师的话很委婉,但意思明确。
晚上,他给村里小卖部打了电话,让转告母亲。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母亲小心翼翼的声音:“嘉嘉,我和你爷都不懂,你自己拿主意……不管选啥,家里都支持。” 奶奶抢过话筒,声音急切:“乖孙,可得选个能挣钱的啊!你看你爸……”
“我爸”这两个字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心里的某个脓包。父亲,不正是那个时代里,一个试图寻找出路却最终迷失的样本吗?他的失败,仅仅是因为个人的无能吗?
那一夜,小嘉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星空浩瀚,冷风拂面。他想起林老师送他时的话:“稳住心,沉住气。” 他意识到,这个选择,不仅仅关乎饭碗,更关乎他未来将以何种方式审视和面对他出身的那片土地,那一段沉重的家庭记忆。
第二天,他在意向表上,于“文科”那一栏,用力地打上了一个勾。
消息传出,一片哗然。连最看好他的物理老师都流露出惋惜的神色。室友不解地问他:“陈嘉,你疯了?文科那么多要背的,将来工作也不好找,你家里那情况……”
小嘉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把新发的历史、政治课本一本本摊开,放在床头。他知道,这个决定在旁人看来是冒险,是不智。但他心里清楚,他不仅仅是在选择学科,更是在选择一种理解世界和自身命运的工具。他渴望弄明白,是什么力量塑造了太爷爷那样的富农,又是什么浪潮卷走了父亲那样的农民工;他想知道,除了“更快地赚钱”,一个从泥泞中挣扎出来的人,是否还能有其他的方式去安身立命,去回应那些深植于血脉中的困惑与伤痛。
他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投入度扎进文科的海洋。历史年表、政治理论、地理版图……他不仅背诵,更在字里行间寻找着能与自身经历共鸣的注解。当读到近代乡村的变迁时,他想到的是空荡荡的灶房和那副被卖掉的石磨;当分析农民工现象时,父亲那落魄而疲惫的面容就浮现在眼前。知识,不再是通往某个职业的阶梯,而成了解剖命运的手术刀。
他的作文开始变得与众不同,不再是堆砌辞藻或空谈道理,而是带着泥土的气息、生存的挣扎和冷静的审视。一次以“家”为题的作文里,他没有写温暖的港湾,而是写到了空旅行包、红帽子、劈烂的安全帽和那双来路不明的棉鞋。他写道:“家,有时不是岸,而是你必须驶离的漩涡;不是答案,而是你用一生去回答的问题。”
语文老师读完,久久不语,最后在评语里只写了两个字:“慎独。”
小嘉知道,他走上了一条更孤独、也更符合他内心召唤的路。这道分水岭,他凭着自己的意志跨了过来。山的另一边,风景未知,或许荆棘遍布,但他确信,那里能让他更清晰地看清来路,也更坚定地规划去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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