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龙门

高三的空气,是凝固的铅,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像漏沙一样无情地减少,“高考”这两个字,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而是一道真实存在的、需要血肉之躯去撞击的“龙门”。

对于宏志班的学生而言,这更是一场不容有失的战役。败,则可能被打回原形,重复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或者成为另一个漂泊的“家骏”;成,则鲤鱼跃龙门,拿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极其珍贵的门票。

小嘉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他的生活简化到了极致:宿舍—教室—食堂—图书馆,四点一线,周而复始。他的桌子上,文科的课本和复习资料堆得像一座堡垒,将他与外界隔绝。他不再参与任何与学习无关的讨论,脸上也很少有表情,只有翻动书页和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证明着他的存在。

他瘦得更厉害了,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了极度渴望、巨大压力和一丝恐惧的火焰。偶尔,他会用力按压太阳穴,试图驱散因长期睡眠不足带来的阵阵眩晕。

母亲托人捎来的信和一小罐咸菜,是他与那个沉重世界仅有的温情连接。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是母亲认真练习后才写下的,无非是“家里都好,勿念”、“专心读书”、“注意身体”。他每次看完,都会把信纸仔细抚平,和那顶红帽子一起,锁在箱子的最底层。那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不敢轻易触碰的软肋。

几次模拟考试,他的成绩稳居年级前列,尤其是历史和语文,他那份源于生活磨砺的深刻洞察力,让他的答案往往能脱颖而出。但班主任还是找他谈了一次话,语气严肃:“陈嘉,你的成绩上重点线问题不大。但要想稳,尤其是想冲顶尖的那几所文科名校,数学绝对不能拉分。你的数学,还是不够‘尖’。”

数学,是他相对的“短板”。不是学不会,而是那种纯粹的、逻辑的、与现实苦难似乎无关的演算,有时会让他产生一种抽离的烦躁。他需要更多的耐心和重复,去攻克那些刁钻的解析几何和函数难题。

最后的冲刺阶段,学校放了三天假让学生自行调整。大部分学生选择回家,汲取家庭的温暖作为最后的燃料。小嘉没有回去。他谎称学校要补课,留在了空荡荡的宿舍里。他不敢回去,怕看到母亲更加粗糙的双手,怕看到爷爷愈发佝偻的脊背,怕那种沉甸甸的期望会压垮他紧绷的神经。

高考那天,天气闷热。走进戒备森严的考场前,小嘉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贴身放着母亲给他求的一张薄薄的平安符。考场里只有笔尖划过的沙沙声和窗外单调的蝉鸣。当他展开语文试卷,看到作文题目时,他愣住了。

题目是:“论‘根’与‘远行’”。

一瞬间,太爷爷的宅地之争、太婆的石磨、父亲的破旅行包、母亲的毛线针、爷爷劈柴的斧头、林老师带来的旧报纸、枕边那顶红帽子……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奔腾呼啸。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潮,提起笔。他没有引用任何华丽的典故,只是将他的家庭,他的村庄,他那一次次被迫的“远行”与精神的“扎根”,冷静而克制地铺陈开来。他写的是他的根,那片浸透着苦难与韧性的土地;他写的是他的远行,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带着更强大的力量归来,让那“根”能发出新芽。

笔停,他仿佛虚脱一般。后面的考试,他凭借积累和意志,一关关闯过。

等待放榜的日子,比备考更加煎熬。他回到家里,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抢着干所有的农活和家务,仿佛在用体力的疲惫来麻痹内心的焦灼。爷爷和母亲也绝口不提,只是饭桌上偶尔会多一个炒鸡蛋,默默推到他面前。

那天,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在院门外响起,伴随着一声高喊:“陈嘉!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奶奶第一个冲了出去,母亲扶着门框,腿软得几乎站不住。爷爷猛地从凳子上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腰有旧伤的老人。

小嘉走过去,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印着著名大学名字的牛皮纸信封。他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家人。奶奶已经哭出了声,母亲用手死死捂着嘴,眼泪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爷爷看着他,看着那个信封,嘴唇哆嗦着,那双承载了太多风霜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轰然碎裂,又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神圣的荣光所取代。

小嘉仰起头,夏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所有堤坝,从眼角滚落,灼烫着脸颊。

龙门,他跃过去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