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昭云二十三年二月,因谶言来京的镇军大将军离开前往长城。

谢云颐站在书房内,将架子上有关大将军的话本锁进暗格后,终于决定把这个人彻底藏进脑海中。

屋外,春光明媚,紫藤花渐浓,蔚然一片。

谢云颐在窗口瞥了一眼,唤春芙陪她出去。

她原意是打算随便走走,走累了便就近坐下歇息,以打发这烂漫又无聊的春日。没想到路过垂花门时,会看见一个提着花篮的干净少年。

谢云颐是喜欢这些新奇事物的,那时她中意的是对方花篮里的一支芍药,于是她打招呼道:“这位公子打哪儿来的,何处寻得这么漂亮一枝花?”

提花篮的公子正出神,被冷不防的出声吓一跳,险些将手里的花篮落在地上。他眼疾手快地重新握紧,循着声音望向说话的人,只一眼,就着急地跪了下来。

“见过谢小姐。”他说,嗓音稚气未脱。

谢云颐上前的脚步在此刻顿住,她拧起眉,望向春芙,春芙便开口道:“这位公子,你是?”

如果说世间一切都是冥冥自有天意的话,那眼下大概就是天意。

“回小姐,草民名唤封清淮,前些日子刚从京师府大牢放出来。”

姓封啊?还从京师府大牢中放出来?

谢云颐微微背过身,春芙便上前将少年搀起来,温声道,“这位封公子,请随我到这边来。”

*

少年名叫封清淮,年岁不大,是年十七。

谢云颐接过他的花篮,道了声谢,唤春芙给对方端来几盘香甜的糕点果子,等对方吃完,才不慌不忙地问起话来。

“你说你是从江南到京城来寻人,怎么我听你的口音,似乎像北边来的?”谢云颐问。

封清淮正是因为没有银钱,才不得已自己编了花篮,提花前来道谢。对方赠他甜点,他原本是极力推辞,奈何肚子不争气,当场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他饿了两天,咽了咽口水,弯腰道谢,接过糕点吃起来。

眼下听对方小姐问话,他忙抬起头,应声答道:“小姐聪慧,草民虽然是从江南来京,但祖籍却是在西北秦州。”

西北秦州,不正是长城的一处驻防要塞?

谢云颐串起来几处信息,心想不会这么巧吧,那日她只是出于对安氏姐妹的愧疚,让父亲帮他解决京师府大牢的三桩冤狱,其中竟有一桩,和镇军大将军扯上关系?

不,或许只是姓氏相同,又恰好来自一个地方。

谢云颐心中摇头,抬起双眸,面上认真,问得仔细了些。

“封公子,你来京城,是寻何人?”

封清淮的长相和封兰越并不相同,他的眉更细,眸更淡,唇色更浅,只有儒雅,没有锋利。他迟疑的样子很明显,看不出丝毫掩饰。

“不能说?”谢云颐见状问道,如果对方有隐情,她自然也不会逼问。

封清淮忙摇头,不是不能说,只是说出来怕对方笑话。于是沉吟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道: “草民来京城,原本是想寻镇军大将军的。”

真是他。

谢云颐被春芙扶着坐下,低头抿了一口温茶,才掩盖住心中无法言说的感情,她道: “封公子寻大将军做什么?你们都姓封,难不成……”

那少年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他道:“不是的,封将军与我没关系,草民不敢高攀大将军。”

谢云颐示意对方别害怕,她只是随口问问,况且,就算有关系又如何。大将军是大梁栋才,能与大将军攀上关系,保不准还是一桩可同他人炫耀之事。

封清淮被对方逗笑,笑罢,才挠了挠头,同对方解释道:“是草民的养母,认识大将军。”

谢云颐指尖微顿,抬起眸来。

封清淮的养母为陈氏,旧时是秦州孜雅县一间武馆内的厨娘。按道理说不会和如今名震天下的镇军大将军有任何关系,各路流传的话本也只说大将军幼时在武馆靠卖命为生。但事实却是,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陈氏照顾着大将军。

大将军是在一年夏天,被武馆当家的带回去的,去的那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被家主介绍了一遍名字,便走上了比武台。

他们武馆,明面上做的是干净生意,背地里是帮各位达官显贵培养功夫卓绝的敢死近卫。比武台下全是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最大不过十二岁。

大将军第一次来,大家都以为他会输,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阴郁的少年,动起手来犹如饿狼撕扯食物,无法形容的凶狠。

他饿着肚子对打了整整三天,直到打败最后一个对手,他终于受不住,在比武台上倒了下去。

家主没有管他,说他如果还能醒过来,就给他吃的留下来,如果醒不过来,就拉出去埋了。

谢云颐不禁握住杯盏,指节泛白。她不满,可是她没有出声打断对方。她知道错过这次,可能再也无法得知了。

封清淮没注意对方变动的表情,继续说着里面的来龙去脉。

他说: “在两天后,大将军醒了。也正是这个时候,草民的母亲第一次接触到大将军。”

陈氏在那时还不是封清淮的养母,只是武馆内一个普通的厨娘,她听吩咐给新进武馆的少年端去一餐饭,原以为和每日所做的事相仿,却没想见到的那个少年浑身是血。

“怎么打成这样了?”陈氏见过许多晕过去又醒来的小孩,他们脸上、身上也有伤,可从来没有哪一个,像眼前的少年这般,好似在血水里浸过。

封清淮是转述他养母的话,他说,大将军那时并没有回答他的母亲,而是抢过食盒,便用手抓了起来。

“慢点吃,不够我还给你弄。”陈氏说。她也不知道那时是为何心软,或许是因为她那个溺水而亡的孩子,也是少年这般大小的年纪。

大将军还是没有回答她,只是掀起眼皮,阴沉地看她一眼。

陈氏无奈,笑了笑,拎着食盒安静走了。

这场第一次碰面,不算好,也不算坏。

再后来,大将军留在武馆后,两人的交集就多了些。

陈氏时常会留一些糕点给大将军,也会为对方添置一件冬衣。然而大将军还是如初见那般,看她一眼,从不领情。

陈氏无奈,但也没有介意,只是做她想做的。

之后,两人第一次说话,是陈氏送了他一本《孙子兵法》。

“唉,我真是,本来想买套话本送你,当过年的一点心意,但那伙书贩骗我,说这本就是,我又看不懂,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结果买回来才知道这是什么兵法。兵法,你看不看?唉,要不然留着,反正给我,我也是拿去生火了。”

大将军听她抱着书喋喋不休,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对方真的把书拿去生火时,他才站在后面,冷不丁地道:“卖给我,我看。”

陈氏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书被人抽走,手心多了两枚铜钱。

陈氏忽然间就笑起来,她说她就知道,那其实不是一个坏孩子。

至少不像武馆里,大家说的那样,他是恶狼养大的冷血动物。

陈氏与大将军熟络起来,虽然话少,变化却很多。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眼神——那副总是充满警惕与防备的眼神,像雪一样融化后,剩下无穷的澄净。

也就是用这样澄净的眼神,大将军告诉陈氏,他曾经杀过一个人。

陈氏一惊,柔声问是谁?

大将军答她,别人说是他的养父。

其实大将军在那时没有养父的概念,至少从狼窝里被带回祈川时没有。他只知道自己离开了养他的孤狼,然后被一家三个人关照着。

这三个人中,被称呼为母亲与妹妹的两人,对他是好的。被称呼为父亲的这个人,对他似乎也是好的,但对母亲与妹妹不好。

他有点不满,不知道为何不满,或许是出于本性,在父亲再次扬起巴掌打向那个被称作母亲的女人时,他挡在了对方的身前。

他不懂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但似乎挑衅了父亲,父亲大笑起来,连带着也用柴刀砍他。

他没觉得痛,可是母亲与妹妹,却在对方用柴刀胡追乱砍的过程中,倒在血泊中。

鲜血、柴刀。

他想起那只照顾他的孤狼离开时的模样,于是不知为何,他近乎撕咬地扑向那位父亲,用同样的方法也杀死了对方。

那日天作大雪,天地白与红,绚烂地交织在一起。

陈氏没想到对方会同她说这个,心中震颤,久久未言,半晌,才补得一句:“其实这不怪你,那人该死,你,还记得成为狼孩以前的事吗?”

大将军摇头,望着西北湛蓝的天空,他没有印象,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只记得他叫封兰越。

大抵是一瞬间的开化,除了陈氏,其他人再见到这个叫做“封兰越”的少年时,也为对方澄净的眼眸而惊异。

一个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一定是换了个人吧!

武馆当家的却不这么认为,他以为,这是属于狼的成长,一头聪明的狼,在长大后,会隐藏自己的**。

果不其然,十六岁的封兰越通过暗杀敌方将领,成为驻秦州大将最看重的人选,入伍西去。

匈奴一战,武馆没多久就听说大捷的消息。馆主心惊、心虚,担心狼的报复,趁北边攻境之际,与馆中众人南迁。

然而秦州知府有太多秘密在这位馆主手中,他不会允许人跑这么远。

武馆上下因贪腐一案,命丧江南。其中出逃者,陈氏其一,封清淮其二。

二人相依为命,以至于弥留之际,陈氏说:“你既然奉养我如母亲,那母亲就给你指一条路。”

封将军离开秦州武馆时,曾许诺过陈氏一件事,倘他日侥幸不死,必善待之。

陈氏一直奔波,早已心力交瘁,熬不到那个时候,她对封清源说,“倘有机会,就去寻他,与他一样,做个大英雄,别再任人宰割。”

那些她与大将军之间的故事,都是弥留之际道出的。

大概是不舍,又或者是担心,她最后说: “如果熬得下去,还是不要去麻烦他。那孩子这么多年,没有一刻活得容易。”

封清源答应她,他会自立,可是自立哪儿比得上权势任意的不满。

他不小心得罪扬州太守家的公子,未及辩屈,便蹲一年牢狱。无奈,他在扬州无立锥之地,听说镇军大将军回京的消息,便心一横,想方设法往京城跑。

结果命太差,还没见到对方,便冲撞了京城的纨绔,入了京师府大牢。

至此,他以为自己这破命就到头了,没想到丞相府来人,要把他们救出来。

“是我们大小姐善心,你也别谢我了。”丞相府的小厮提他们出狱,临别时这样说,他便犹豫了数日,提花前来拜谢。

“见过谢小姐。”他说,跪在相府垂花门前,兜兜转转结成一段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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