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沈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私下查过大将军,他此前并无大逆不道之举。”
镇军大将军入赘之前,相府就把对方查了个底朝天,按道理并无遗漏。谢祎缓了缓,反驳沈银珠。
沈银珠垂眸,再次回忆那位大将军的模样。那人沉静,待人温和,与她幼时所见冷静肃杀之人确实不同,可多年学医,识人识骨,应不会有错。
谢祎见对方迟迟不接话,又问了一遍。
沈银珠方才抬头:“兴许是我记错了。”罢了,就算是那人有如何呢,这也不干她的事。
“我走了。”沈银珠说,接过自己的药箱挎在肩头,正欲转身,又被身前之人拽住。
沈银珠:“怎么了?”
谢祎不止一次在沈银珠处疗伤,自然是打听过对方的底细的,对方虽非京城本地人士,但学医十二年间一直兢兢业业,没有误诊过任何一个病人,也没惹过任何一场官司。
这样谨小慎微的人,方才那番关于大将军的话,未必是假的。
谢祎犹豫了片刻,将人拉到附近一处还未关门的小面摊:“沈姐姐,刚刚你说的,能不能讲仔细些?”
就算日后再去查探,他也好有所针对。
*
沈银珠并非京城人氏,而是出生在西北边陲一个名叫“祈川”的小村庄里。
村庄穷苦、封闭,又连年少雨,百姓大多黝黑皮糙。她不知道那个叫“阿越”的小孩是何时来到这个村庄的,只知道他肤白眸深,鼻挺唇薄,生得与旁人都不一样。
她为此感到好奇,常常在上山采药时,路过观察他。却不想有一回,对方在她看过来时,忽地松开了手中的狗绳。
她自小怕狗,惊慌失措地跑了很远。狗不依不饶,险些将她咬伤,听得一声哨响,才掉头折返。
沈银珠的父亲听说此事后,十分生气,于一日午后来到对方家中找麻烦,却不想正遇见对方父亲醉酒。
醉酒的人一向胡搅蛮缠,见有人敢找自己儿子麻烦,二话不说就抡起家中的砍柴刀。
穿鞋的怕光脚的,沈银珠连忙拽父亲回家,不敢往回看,但那个叫“阿越”的少年却突然在背后开口。
“是你先看我的。”他说。
这是沈银珠第一次听见对方说话。她以为这样好看的人,声音也会很好听,却没想到对方说话不仅慢吞,还生涩,仿佛婴孩第一次学会说话。
沈银珠没有回答,又或者是心虚,拽着父亲飞速离开。
回家后,父亲宽慰她,让她别跟那家疯子计较,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说着,就罗列起对方父亲的罪状,说那人酗酒不说,平日里还喜欢去村口赌钱,赌输了就回家打老婆和女儿,连柴也不砍,牛也不放,整天混日子。
沈银珠闻言后怕,不敢招惹,此后每每采药,便绕远路,跑得快些。
如此重复了大半年,直到年底,镇上药材要得急。时逢飘雪,她没有办法,便背着药篓走了原来的旧路。其实那年她才七岁,被狗追后,心里很是害怕。路过那个小孩家的院子,祈祷不要碰上对方,未料怕什么来什么,她刚走到门口,便看见拿着柴刀,从屋里走出来的小孩。
刀尖滴着血,落到雪里,融化。
她没有大叫,只是避开对方冰冷的目光,一转身爬起来,什么也不说就往回跑。
朔风凄寒,她不知道跑了多久,只知道再次有意识时,已经是自己高烧过后的第六天。
一切尘埃落定。
村里人说那个狼窝里捡来的小孩,杀了他的养父。而他的养父,杀了自己的妻女。
居然是狼窝里捡回来的?可为什么要用刀杀了他的养父?
相关说法不一,但流传最多的,就是养父喝醉酒失手打死妻女,养子愤怒之下为母亲与妹妹报仇。
沈银珠无从考证,只知道那个与她打了两次照面的小孩,已经消失在她们这座名为“祈川”的村庄里。
祈川坐落于大梁与外邦的交界处,时年大雪,大梁边防松懈,北方的游牧民族突袭而下,这座边陲小村庄毁坏殆尽。
没有人会再记得这个小孩。
“小公子,兴许真是我认错了。那个小孩,没准已经死了。”从久远的记忆里挣脱出来,沈银珠望着眼前的少年,“你权当话本听吧。”
这段故事里的小孩确实与如今的大将军截然不同,谢祎抬眸凝着眼前人:“你呢?外邦入侵,村庄覆灭,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当时还害怕那个小孩是狼窝里出来的,沈银珠苦笑:“我就是躲在狼窝里才活下来的,你信吗?”
谢祎皱眉。
沈银珠也不解释,只道:“那便当个故事听吧,太多年前的事,我其实也记不真切。”
“你既见过大将军,大将军如何不认得你?”谢祎忽地发现其中纰漏。
沈银珠弯了弯眉,不想对方会出个这个问题。
谢祎:“你骗我?”
沈银珠不认为自己在骗谢祎,只是,如何和对方解释呢?
“沈姑娘!”谢祎第一次这样急切地称呼对方。
沈银珠扬起眉:“我的脸受过伤,你看不出吗?”
平时不做嬉笑怒骂的表情,一直平平静静,不苟言笑,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不能。
谢祎心惊,抬头望去,瞬时又低下:“抱歉!”
是了,沈娘子虽然面容清秀,但是面部僵硬,仿佛面上有骨头断过。
“没什么好抱歉的,”沈银珠道,“话既然讲到这里,谢祎,怎样调查是你的事,但看在我曾救治过你的份上,切莫再把我牵扯其中。”
“是。”谢祎郑重应下。
*
谢云颐安睡一宿,才算彻底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翌日大早,先去找父亲絮叨了一番,才折回院里听先生授课。
先生听闻昨晚之事,本是想放姑娘一天假,没想到姑娘十分勤学,于是先生难得收敛脾气,温温和和讲授了两个时辰。
至午膳时分,谢云颐原本想和大将军一道用膳,却不想春芙告诉她,将军因为夜间浴堂走水一事,不放心下人办事,亲自去采购木材和布料了,现下还未回来。
也不知道何时能回。
谢云颐扒拉着手指头,正打算自己一人用膳,便听春芙又道:“怎么不去找少爷,少爷今儿在西院。”
谢云颐不由扬起眉梢,觉得真是稀奇。往日这个时候,那家伙都在国子监待了好几个时辰了,怎么今日还留在家中不出?
“祎弟病了?”谢云颐揪起心来,往西院方向走,担心对方是不是近月功课太操劳,昨夜熬一宿,体力不支。
春芙摇头:“没听说啊,保不准就是在西院发呆呢。”
谢云颐知道这是开玩笑,抿了下唇,没说什么,迈步跨进西院大门。
西院里头,谢祎躺在凉亭中的摇椅上,桌边摆了一杯大红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好似真的无所事事。转眸间瞥见谢云颐的身影,吓得蹭一下站起来。
“阿姐,你怎么过来了?身体好点没有?”谢祎迎上去。
谢云颐脸上挂着笑,嗔他一眼:“你不主动过来看我,我自然要亲自来给你看看,已经好多了。”
谢祎挠头,请对方上座,脑子里还回荡着昨晚的两件事,哪儿敢去找对方。
但谢云颐眼尖,瞥见对方魂不守舍的模样,知道对方心里有事。
她抿了一口茶,半晌,才用手肘碰了碰对方,柔声道:“跟阿姐说说呗,我们小公子这是怎么了?好像有心事啊。”
谢云颐知道,谢祎在她面前展露不好的情绪,其实是很稀少的事。
“没什么啊。”谢祎不是很想说,或者还不知道怎么说。
“与阿姐有关?”谢云颐挑起眉尖,轻声猜道,见对方忽地一凛,确认下来,“真的与我有关。”
谢祎连忙否认,谢云颐便笑了,展开双眉:“平日那么会骗人的家伙,今天这是怎么了?看来心里藏的是大事啊。”
“……”谢祎也觉得自己今天傻了,越装没事,越漏洞百出。
谢云颐: “别怪我没给你机会啊,数三下,愿意说我就认真听,不愿意说的话,我就再也不听了。”
他没查到大将军的具体过往,阿姐一定也没有。可是与一个人长久生活,可以连他此前杀过养父这种事都不知晓吗?哪怕事出有因。
谢祎咽了咽口水,害怕对方此后真的不听,犹豫半晌,问道:“阿姐,你了解过姐夫的过往吗?”
谢云颐愣了下,笑意并未散去:“怎么这样问?”
谢祎含糊不说,谢云颐便啧了声,收敛笑意,认真道:“了解过的,很多。”
“比如说?”谢祎问。
深秋的云层厚重,堆积在一起遮蔽天空。
谢云颐看他一眼,好似从前只身待在松竹小院里那般,仰头瞧着天空:“十六岁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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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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