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封府。
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派明媚春色。
檀香红木桌前，青瓷杯盏，茶烟缕缕。
温暖气息飘转，连阳光也在催动着春日特有的困倦。
封渊就是这时候醒来，站在堂前，半天回不过神。
他是死了吧？
地府装修这么好吗？不仅和他家一模一样，连堂前爹娘都一模一样……
“嗖——”
未待他理清思绪，迎面飞来一盏茶。
封渊身体快于脑袋，避也不避，抬手就是一拳。
“啪！”
“嘶——”
封渊条件反射一皱眉，有点疼。
这不合常理，军营里摸爬滚打皮糙肉厚，区区打碎茶杯他居然还能疼得叫出来？
旋即，他更是一愣。
不对啊，死都死了的人，他居然会疼？
“看你看的好事！”
见幼子避也不避，手上皮开肉绽的样子，封安国也是心惊肉跳，可此刻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下去，把四书给我原原本本抄一遍，明日去夫子府上赔礼认错！”
谢夫人捂着唇，一阵心疼，可瞥见次座上的那位，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封渊却只是愣愣地瞧着他们，像是失了魂，又像是不可置信。
封安国一拍桌，“你……哎呦！”
众目睽睽下，封渊一个箭步，抓住了他爹的胡须，一扯。
“嘶——”
众人默默移开视线，妈呀，是真扯啊。
谢夫人都惊掉了帕子。
封安国差点疼晕，回过神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啊，是活爹啊。”封渊点点头。
封安国气到发抖，“来人、来人啊！压下去，关到祠堂里，家法伺候！”
“夫君！”谢夫人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前，“渊儿，你这是怎么了？大夫，快传大夫来！”
一时间，前厅鸡飞狗跳。
待得谢夫人带着封渊匆匆离开后，次座那位才幽幽开口。
“咳咳，令郎真是青春洋溢，这般少年恣意，叫咱家羡慕得很呐。”
封安国扶额苦笑，“梁公公，你就别打趣我了。”
“呵呵。”梁公公摸了摸光洁的下巴，胖胖的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尚书大人有令郎在身侧，那可是有福啊。”
“有福？不折寿就不错了。”封安国摸了摸胡须，差点没绷住。
那混小子真没留手。
不过面上，封安国还是一脸无奈，“犬子生性顽劣，今日……唉，梁公公，伴读一事……”
“呵呵。”梁公公笑意加深，“这事岂是咱家能置喙的？到底如何，得看皇上的意思。”
路上，封渊借着地上青砖看了一眼。
五官稚气，皮肤白净，右边眉毛完好无损。
的的确确是他十一二岁的样子。
他之前，貌似把小青蛙藏到西席先生兜里，吓得先生直接夺门而出，这才挨了一顿训。
所以他真的重生了？
封渊至今想来还是一阵恍惚。
前一刻还在凉州大营半死不活，后一刻生龙活虎到当庭拔他爹胡子。
封渊握紧拳，想了想，爽！
至于原因——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在他身上放的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不做他想。
副官最后称呼他“王爷”？
封渊只想了一阵就放弃了。
大齐的王爷何其多，几位皇子不谈，还有皇帝的亲族兄弟，亲王郡王，哪里数得完？
再说，他已经重生，也算是“死无对证”，找到了又怎么证实？
还是得关注更实在的，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挽回一切。
病重的娘，被贬的爹，流放的大哥……他要一个个护住了。
好了，那么他貌似记得，十一二岁的时候也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他命运的事。
“渊儿！”
封渊猛地抬头，直面上谢夫人焦急的神色。
江南水乡的女子，连担忧都那么温柔，谢夫人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忧虑道，“你这是怎么了？”
“娘，没事儿，我就是……有点儿亢奋。”
这确实，封渊打小火气旺，闹腾个一整宿完全不成问题。
他也是这才注意到，这里不是祠堂，而是封家的后院。
大丫鬟拿来药箱，谢夫人亲手为他仔细上药，一边心疼道，“你啊你，平日机灵知道躲，怎么今日这般糊涂？”
封渊伸着爪子任由谢夫人施为，闻言望天。
茶杯算啥啊，上辈子您儿子面对刀枪都是直接打上去的。
不过这辈子就不可能了。
终于从记忆深处里刨出点什么的封渊试探道，“娘，刚才那个大胖子怎么没胡子啊？”
“别胡说，那可是御前的人。”谢夫人哭笑不得。
“那他来家里干嘛？爹犯事了？”
“你这孩子。”谢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也不盼着你爹点儿好。”
“嘿嘿。”封渊打蛇上棍，亲昵地围在娘亲身边，“无事不登三宝殿。偏生他一来我就要挨揍，娘，你可别想瞒我。”
上辈子也有这么件事，在外头野惯了的封渊被捉回来，当着梁公公的面被劈头盖脸一顿训。
年少气盛，他当晚就收拾包裹翻墙出走，一周后才被捉回来。
也因此错过了一件足以改变命运的大事。
谢夫人犹豫再三，良久，才缓缓道，“他是来寻伴读的。六皇子的伴读又被换了，皇上特地下令要你呢。”
果然！
封渊心下有了计较，嘴上只道，“他选任他选，大不了换个地方读书，爹训我干嘛？”
“那有这么容易。”谢夫人看着幼子傻呵呵的模样，更愁了，“天家眼底，规矩如山，一言一行都错不得，哪是你能适应的？”
封渊刚想反驳，被谢夫人一句话堵了回去。
“你书架上的那些书都是摆设，床底下藏着的兵书兵器兵棋打量我和你爹不知道呢？”
封渊吐舌，原来早就被发现了啊？
谢夫人失笑，“你啊，自幼好武不好文，性子又跳脱，街坊四邻，花木猫狗，谁没被你招惹过？光是先生都换了三个了。让你在书房念书可比打你一顿还难受，哪里当得了伴读？还不如从开始就断了念想。”
难怪，前世他偷跑那么顺利，原来是早有预谋。
但这理由哄哄前世的他还行，如今的封骠骑可心眼儿可多得多。
封渊只哼了一声，“大不了就是被送回来，爹巴不得我进宫吃点教训。娘，你们千推万阻，还有别的理由吧？”
“这……”
见谢夫人还在迟疑，封渊干脆挑破那层窗户纸。
“和大哥有关？”
此话一出，谢夫人惊了一瞬，忙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道，“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
“自己想的不行吗？”封渊捂脸，就算他小，也不至于这点政治嗅觉都没有吧。
要说封渊之所以能无法无天这么些年，除了太能闹腾捉不住，还有一个原因：他上头还有个大哥。
封谢两氏以文立族，书香门第，绵延九世，才出了封渊这么一个“异类”。
与他相比，封宵可真是实打实的文质彬彬，芝兰玉树的君子。
不仅光风霁月秉性高洁，还腹有诗书，将将弱冠便连中三元，直入翰林。
放榜之日，万里晴空，瑞杏开尽，永和帝亲自为封宵簪花赐酒，一时荣宠，莫敢比肩。
众人皆知，此子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当时，满盛京都艳羡封安国得此麟儿，又都暗自庆幸幸好封家还有个封渊。
都是儿子，这资质可真是天壤之别，一人已然平步九霄，一人迟早沦落深渊，听说到现在连四书都背不全，老天爷也还算公平。
封渊：……
好吧，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封渊默默踹了脚老树，在嚼舌根的人被落叶淋头的怒吼出来前，快速离开。
老实说，他谈不上嫉妒。
大哥与他差了十来岁，他也是亲眼看着大哥是怎么悬梁刺股，今日鲜花着锦，实至名归。
可谁也没想到，大厦倾颓，只在朝夕。
“去年大哥从苏州回京述职，可再外任却是岭南——别哄我，苏州岭南，连我都知道天差地别，定是出事了。”
前世这些事爹娘一直是瞒着他，只谎称是大哥是去历练，不久便能回来。
他对政事一直不上心，竟然也信了大半年。
谢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封渊，须臾叹道，“渊儿大了，有些事的确瞒不住。”
“你大哥是惹得皇上龙颜大怒，才横遭此祸，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了。”
封渊一愣，“惹人大怒？大哥吗？”
他那个见人三分笑的大哥吗？
“是啊。”想起孤苦在外的长子，谢夫人不禁潸然，“无论我们怎么问他也不说，跟谁赌气一样直愣愣就走。你爹这些时日查了个底朝天，只探出，兴许是和东南那边的肃王有些牵扯。”
肃王是当今圣上的胞弟，亦有传闻当初该做皇帝的是他，这要是牵扯进去……
万万没想到大哥胆子这么大，封渊连忙问，“那皇上还要我进去当伴读？”
是个人都知道不对劲吧！
谢夫人唯有叹息，“你大哥的事就是你的软肋，日后少不得被人拿捏。皇上哪里是要伴读，是要个任打任怨的牛马。放逐了我们一个儿子，现在又要拉另一个下水，要我们怎么舍得？”
所以才出此下策，宁愿遭人耻笑也要把封渊保下来。
谢夫人擦去眼角泪痕，安慰道，“你放心，咱们家还算有些势力，定不会让你涉身险境。一会儿娘就送你回苏州住几天，咱们避避风头。”
听罢，封渊低头，半晌，缓缓道，“这种把戏，真的有效吗？倘若被发现，那可是担上欺君之罪，那孩儿真是难辞其咎。”
封渊依稀记得，上辈子弹劾爹的奏折里就有这么一本：罔顾君恩，教子无方。而永和帝是欣然批复。
想来，就是这时候埋下的祸根。
大哥已然触怒龙颜，他们再整这么一出戏，皇帝顾着面子暂时不做什么，心里定然不悦，只等着落井下石呢。
“我们做得隐秘些，没事的。”谢夫人也知道此事风险，此刻也唯有强笑。
封渊摇头，郑重道，“我吃些苦没什么，怕只怕皇上因此事牵连大哥，牵连爹娘。”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这辈子要把封家保下来，就得一个个补满那些错处，还要深入朝廷，靠着前世经验，提前预警。
说不定还能为他大哥争取一个转圜余地。
其实说到底都是该走的路，也算拨乱反正吧。
谢夫人像是惊呆了一般，差点连话都找不到，“渊儿，你，你可知当了伴读，你那些兵书……你的爱好便只能束之高阁？”
哦，这个，不重要。
封骠骑能护住大齐江山，护不住自己的家；能护住黎民百姓，护不住自己的血亲。
人人都有自私的机会，他已经在上辈子体验过了，该知足。
这辈子，比起眼前人来说，那些志向……反倒无足轻重。
于是他听见自己对娘亲笑着道，“没事儿，船到桥头自然直，等我以后当了伴读，兴许能更飞黄腾达呢。娘，就让我试试吧。”
一种难言地沉默弥漫在母子之间。
谢夫人抚摸着封渊稚嫩脸庞，极寻常的话，却叫她酸了眼。
她轻轻将封渊搂在怀中，“渊儿真的大了。”
淡雅脂粉香味充斥鼻尖，勾勒出无限旧日回忆。封渊放任自己沉溺于片刻温暖，闭上眼，心中轻道：我一定会救下你们。
屏风外，封安国默默良久，终究叫来小厮吩咐：“一月后，小公子入宫伴读。打点行李，不得有误。”
想到那只老狐狸离去前的笑脸和强硬的态度，封安国摇摇头，“是祸躲不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