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最重皇子教育,永和帝尤甚。
不仅皇子的老师必翰林出身,连伴读也需与皇子同住,还得时时考校。
倘若品行不端,胸无点墨,则当庭斥出。其甚者还要问罪母族,沦为一时笑柄。
京中,已经有好几户人家为此糟了大罪,到现在头都抬不起来。
“六皇子更是皇上心尖宠,知道压力有多大了吧?”
去往崇文馆的路上,封安国可谓苦口婆心。
今日择伴读,不仅各家公子并两位年幼皇子在场,连皇帝都要莅临。
四舍五入,这就是殿试!夫妇俩急得够呛。
“哈啊……”
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封渊打着哈欠,点点头,算是听过了。
封安国深吸口气,反手一敲,“清醒点!”
“嗷——爹,疼啊!”封渊还不习惯细皮嫩肉的身体,见他爹吹胡子瞪眼,讨好道,“儿子在家听过百二十遍了,今儿个就饶我一回吧?”
自打他答应要做伴读后,整个封家就跟中了邪似的,到处围着他转。
谢夫人亲自打点行装,封安国更是把宫里条条框框掰开揉碎灌给封渊,只求封渊突然开窍,变成子房孔明那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政治天才。
今日更是,约莫鸡鸣时分他就被掀了被窝,木偶似的任他们装饰摆弄。
年轻就是好,横竖睡不饱。
曾夜行千里而不休的封大将军暗自立下强身健体的目标。
封安国狠狠瞪他一眼,又接着喋喋不休。
封渊脑仁疼,又不得不听。
前世他只顾打仗,对盛京局势堪称两眼一抹黑,不听不行。
其实他爹说得简明扼要,比朝堂上那堆弹来弹去的言官清楚。
就是说得太多了。
比如,今日有五六两位皇子,但重点是选六皇子的伴读。
比如,六皇子是皇后所出,乖巧伶俐。不仅最得帝心,在京中亦炙手可热。
比如,六皇子已经八岁,故而这次选伴读通通都要十一二岁的,且不知为何,需要会武,封渊的机会很大。
六皇子这……六皇子那……
耳朵生茧的封渊闭眼,“怎么都是六皇子的信息?五皇子呢?”
封安国看他,眼里尽是“你居然连他都认不得”的震惊与痛心。
封渊:……
但的确,不学无术如封渊,对五皇子的名号也略知一二。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五皇子萧攸,也就是未来的宁王,他在京中可谓家喻户晓。
三岁诵《诗》,五岁读《骚》,今年十岁,已有诗集传世,其诗清丽,正如花红雪白,光悦宜人,一语缠绵,落笔便工。
待年岁渐长,学艺日深,竟弃诗而画。宁王写意花鸟,不下千金,纵古人不能过也。
“逸韵清标,永和一朝,不能有二。”
封渊唯一一次回京过年,逛了逛拍卖所,叹为观止。
好家伙,皇帝老儿以后哪里用得着批银子,他儿子两三幅画就是一年军饷了!
虽也有人讥讽宁王只知矜才使气,沉郁不足,做不得学问。然其名满天下,又是多少掉书袋的老儒艳羡不得的。
不过,封渊对萧攸的印象却是因为另件事。
永和二十五年,北狄正式撕破盟约,大举南侵。
多年前早有异动,奈何永和帝就是不听,大家都沉浸在太平盛世的喜悦里。
当繁荣面纱被扯下,盛京上下比起恐惧,更多是茫然。
随后,永和帝做出了决定:按兵不动。
等他烧杀完了,再派人议和便是。
于是,凉州所有百姓,成为了朝堂谋略的牺牲品。
是年冬,朝堂上,永和帝再次用模棱两可的态度糊弄和战双方时,宁王出列。
据说,他言辞恳切,跪求父皇出兵。
据说,他面对大怒龙颜也毫不退让,声声泣血。
再据说,他得到父皇拒绝的答复后,于众目睽睽下,断笔立誓:战火未平,再不作画。
也许谁都没想到,萧攸言出必行,宁王真迹,从今不存。
后面的事封渊再没听说,左不过被幽禁,要不然,按照老皇帝老好人的性子,偷偷放了也不是不可能。
在大营里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封渊还挺新奇。
嚯,大齐皇子里,还有个这么有脾气的。
老实说,前世也就是没机会,这次重生,比起人见人爱的六皇子,他更想见见萧攸。
“五皇子自入阁以来,至今只有一位伴读。”崇文馆的门已在跟前,封安国的语速也快了不少,“只他亲族驾鹤西去,丧期未满,这才余了空缺。不过,听说五皇子与他伴读相交莫逆,只认他一个,这次来也就是走个过场。”
“听闻他早已升入乾班,平时都是和大皇子二皇子一起读书。待他学问深了,不知日后有多少好文好诗。”封安国一脸向往。
没有诗文,只有画画。封渊不忍毁掉他爹的向往,就自己在心头想萧攸到底会长啥样?
时人常论他有魏晋风度,竹林七贤……
额,脑海浮现了披头散发,袒胸露乳,抱着酒罐子大哭大闹的模样。
再加上,胆敢当庭斥帝,定然是狂生。
要是这样,自己画被人盗了还不管也就有理由了,随意率性嘛。
对于即将看到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皇子,封渊突然就有了很多期待。
“你笑什么?”封安国疑惑。
每次封渊笑成这么贱兮兮的准没好事。
“爹,那五皇子是不是特别能喝?”封渊真诚问。
“你!”
封安国刚欲呵斥,一抬头,悚然一惊。
封渊还在旁边儿乐呢,“他会不会像那个李太白,边发酒疯边写诗,写完直接睡地上——嗷!”
封安国收回拳头,不忍直视。
封渊摸摸头,忽然嗅到一阵梅香,刚抬起头,就听到有人开口道:
“青莲居士笔惊风雨,诗泣鬼神,绝代风流,攸自愧弗如。”
声音清冷似水,引得封渊不知不觉抬头。
崇文馆前,小少年眼若柳叶,眸似点墨,一身气质出尘,仿若他腰间白玉,不可亵玩。
他手上还捧着一枝腊梅,与淡黄夹袄相得印彰,倍添俊色。
谁啊?
封渊愣愣地看了几眼,头顶又遭一拳。
封安国恨铁不成钢,“见了五皇子还不行礼!”
封渊如梦方醒,“见过五殿下!”
论刚刚还在蛐蛐的人突然出现在跟前是什么感受。
啊啊啊哪里有地缝啊!
而且……封渊悄眯眯觑了萧攸一眼。
啊啊啊为什么五殿下长得这么……这么……封渊想不出来,这时候应该有两句诗,但他想不出来。
这模样,说是刚从庙里还俗他都信!
“殿下。”到底是自己儿子,封安国苦笑道,“犬子失言,还望殿下……”
“无妨。”萧攸并未在这件事上多纠结,“父皇正在内厅,尚书大人这边请。”
封安国推辞:“让侍卫来就行,何必劳烦电殿下?”
“同路,也有些事想请教封大人。”
路过萧攸时,封渊还能嗅到一阵清芳。
也不知道是那枝腊梅,亦或是五皇子衣衫熏香。
经过门口那遭意外,封渊不敢开口,倒是封安国与萧攸二人聊诗词聊书画,对答如流,聊得封渊昏昏欲睡,费好大劲儿才忍住哈欠。
哪有这么多话。
“殿下见识不凡,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封某佩服。”聊了半路,封安国脸上褶子都要笑出来了,再左看看右看看,疑惑道,“殿下身边怎连服侍的人都没有?”
“一时兴起,想折梅聊做清供,何必劳烦旁人。”萧攸轻抚梅枝,香气顿染。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殿下好雅致。”封安国抚着胡子,眼底尽是赞许。
听了一路的封渊想翻白眼,不就是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至于拽文嚼字嘛。所以说这群文人真的是……
“还是第一次见面,不知公子名讳?”
现在才想起问我啊?
封渊狠掐大腿,掐死睡意,对突如其来的询问礼貌道,“封渊,深渊的渊。”
封渊一直觉得他这名儿贼随意,听上去有点气概,其实渊就是水坑儿嘛。
萧攸点头,“渊生珠而崖不枯。此意甚好,封大人有心了。”
啥玩意儿?
“哈哈哈,殿下谬赞!”封安国笑得格外开怀,封渊几乎要怀疑他嗓子是不是都要笑坏了。
为了他,这些天,爹总是愁眉不展,忧心忡忡,难得见他这么开怀。
封渊又打量了下萧攸,他还是那样处变不惊,只是看得细了,能瞧见他左眼眼角,那一点浅浅的痣。
美玉微瑕。
脑海无端冒出这么个词。
似是察觉到这明晃晃的视线,萧攸偏过头,正巧同封渊视线相撞。
过了最早那阵尴尬劲儿,封渊可不觑,大大方方回以洒落一笑。
那盈盈秋水颤动一瞬,又转了回去。
“到了。”
萧攸脚步停在一扇朱门前,隐隐有孩童喧闹声传来,显然,先到的伴读都在里面。
封安国还想多聊聊,此时此刻居然摆出惋惜的神情。
不是爹,你也太过松弛了吧?
“父皇和几位大人在正厅议事,还望封大人移步。”
“是,殿下也请。”封安国犹豫片刻,还是道,“犬子愚顽,望殿下关照一二。”
“好。”
不是,等会?封渊目瞪口呆,你们才刚认识,就这么把我安排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封安国走入别间,留下封渊一人同萧攸面面相觑。
“你……”
“殿下……”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言。
萧攸顿了顿,示意封渊说话。
封渊挠挠头,“殿下,你别听我爹的,我一个人也完全应付得来!”
千军万马都闯荡过,圣旨都收到手软,害怕区区选伴读不成?
“还有……”封渊一咬牙,“对不起,之前在门口……我都乱说的!绝对没有冒犯殿下的意思!殿下很……很干净!绝不是那样的酸儒。”
有多久没道歉过了呢?好像当上骠骑将军后,一直都是别人给他道歉了。
现在其实……感觉还不错。可能是人的关系吧,封渊又偷偷看了眼萧攸的反应。
萧攸本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道歉开始他才有些惊讶,听到干净二字时终于忍不住一笑。
那笑意来得突然,若冰痕乍褪,梅梢微绽,封渊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转瞬即逝。
可惜啊。
这三个僭越的字在他捉住前,已经划过了脑海。
“好。”
萧攸也不说什么好,就这样推开门,刚要进去,封渊突然把他往后一扯。
“嘭!”
迎面飞来的蹴鞠狠狠砸在墙上。
“哎呦,没伤到吧?”
里间,一堆华服少年摆着懒散坐姿,笑嘻嘻地看着门外二人。
封渊呵呵一笑,抬脚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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