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晚风袭来,院中修竹婆娑,屋内烛光摇曳。晏轻羽起身关上窗户,熄灭烛火,正欲入睡,却不知今夜该如何安置这破剑。叶长宁如今在剑里面,若如往日一般同处一室,不太妥当,若让叶长宁一“人”在屋外,好像更不妥当。
“宁州旧部的事,谢谢你。”叶长宁说,“还有我的破剑……还有我……,总之就是谢谢你。”
晏轻羽道:“举手之劳,只是不愿见忠臣蒙冤。”下一句是不忍见你魂飞魄散,却说不出口。
叶长宁心中苦笑,说:“忠臣?也就你还信我们是忠臣了。去溧城之前,能带我去看看宁州旧部吗?不知道如今还剩下谁了?我就远远的看上一眼。”叶长宁无颜面对宁州旧部,宁州军叛国是假,但他弑君是真,主将弑君,谁还会相信他手底下的兵能一片忠心?因为他,宁州军无论生死,都摆脱不了叛国污名。
突然,屋外传来乌不语急促的叩门声,“公子,校场那边来人了,说是王校尉疯了,校场那边的兄弟拦不住了。”
晏轻羽旋即起身,拿起破剑和埋名,赶至校场。打斗声逼近,校场上几名小兵用铁链束住王校尉,顷刻间铁链就被绷断,王校尉径直伸手扼住了一个小兵的脖子,晏轻羽掷出的飞石打在了他的手臂上。于常人而言,这枚飞石的力度足以将手臂弹开。然而,王校尉却不为所动,收紧五指,轻而易举地捏断了小兵的脖子。
晏轻羽腾身一跃,对着王校尉当胸一脚,埋名剑并未出鞘,他无意取王校尉的性命。王校尉灵敏地握住晏轻羽的脚踝,将他甩向后方,翻身的那一瞬,晏轻羽的肘部痛击向王校尉的面门,随后靠着腰力翻身站定,王校尉也向后踉跄了两步。
面前的王校尉如邪魔附体一般暴戾嗜杀,力气也远非常人可比,他捡起脚边的刀,举刀挥向晏轻羽的喉结。突然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股诡异的气氛弥漫开来,伴随轰雷般的巨响,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王校尉爆体而亡,如同叶长宁当年那般。这是晏轻羽八年以来的梦魇,叶长宁的血无数次淹没他的梦境。
“小孔雀,看上面有人!”正在愣神的晏轻羽被叶长宁唤醒,他抬头看见一个黑衣人从墙头跃下隐入夜色,晏轻羽拔剑而起,追了过去。须臾之间,一道寒光袭来,黑衣人手持棱刺向晏轻羽冲来,晏轻羽马上后仰,翻身闪避。棱刺又直冲咽喉,晏轻羽右手持剑格挡,左手出掌与黑衣人掌劲互撞,晏轻羽只觉五脏六腑气血翻涌,黑衣人也吐出了一口鲜血。
二人缠斗了足有数十招,剑与棱刺的撞击声划破寂寥的夜,黑衣人招招狠戾,意欲索命。晏轻羽飞身而起,埋名剑划出一道弧光,劈断了棱刺,黑衣人遁入夜色中逃走。
“晏轻羽,你受伤了。”
“无妨,皮外伤。”晏轻羽说完,回想了一下上一刻叶长宁说话的感觉,低头用手敲了敲破剑,难以置信地问:“你……是在破剑里面……吗?”
“小孔雀,刚刚打斗太激烈了,我想帮你,情急之下,不知怎么的,就从剑里面跑出来了。然后,想替你接那一掌,然后,不小心用力过猛,然后就……钻……”叶长宁深吸一口气说:“然后就附在你身上了!”
“咦?我的声音怎么成这样了?现在是你在说话还是我在说话?”叶长宁难以置信,他现在要和晏轻羽共用一具身体,他的魂魄也在控制晏轻羽的身体,他的话是用晏轻羽的嘴说出来的。
晏轻羽低头打量自己,说道:“你出来!”
叶长宁手扶额头说道:“刚刚是一时情急跑出来了,现在不急了,出不来了。”
“先把手拿下来!”晏轻羽无比后悔今夜带着破剑一起出来。
叶长宁说:“这是你自己的手,你自己拿下来就行了啊!”
晏轻羽反应过来,自己拿下了手。他本就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现如今自己一个人要说两个人的话,感觉嘴颇为忙碌。此刻,他又不受控制地拿起破剑,开始练剑。“停!下!”晏轻羽咬牙说道。
“抱歉抱歉,实在对不住。”叶长宁立刻说,“在剑里面憋太久了,现在出来了,就忍不住想活动活动。”
叶长宁顺势看了下破剑,剑鞘上的凹槽中多出了一颗红色的宝石。破剑是叶长宁十五岁生辰时,父亲所赠。那是看到剑,叶长宁还颇为不满,这把剑不像大哥的剑削铁如泥,也不像二哥的剑镶金嵌玉,剑身略带锈迹,剑柄包裹的皮革有些老旧,剑鞘上也许原本应该镶嵌着宝石,但宝石都掉了,只留下五个凹槽,只因父亲说剑是叶长宁出生时,一位世外高人所赠,叶长宁才勉为其难收下。
父亲让叶长宁给剑取名字,叶长宁取名为“破剑”,他在父亲面前解释,“破剑”是为不破不立之意,实则内心的想法就是——一把破破烂烂的剑。
叶长宁问:“你什么时候给我的破剑嵌了颗宝石?现在看起来是又破又俗了。”
晏轻羽答:“未曾。”
叶长宁说:“我附在你身上,要是我们两个的魂魄打起来了,该怎么办?”
晏轻羽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也别动,乖乖待着,我来想办法。”
叶长宁说道:“我蹭你身体用一下,慢慢恢复内力,可能过两天就能自己把自己逼出来了。”
晏轻羽一字一顿地说:“别!说!话!”
叶长宁连忙急促地说:“最后一句,那我想跟你说话怎么办?”
晏轻羽道:“你附在我身上,你内心所想,我全知晓,你不必说。”
叶长宁想试试晏轻羽所言的虚实,在内心想:以我多年潜心钻研偃甲术的经验来说,刚刚那个黑衣人的左手多半是假的,木制的。
晏轻羽道:“潜心钻研?顶多是皮毛罢了,做些逗弄孩童的玩物倒是尚可。”
果然能知晓,叶长宁便念起了清静经,不敢再多想,以免被晏轻羽窥探。
晏轻羽本想折返校场安顿一番,念及自己现在是两个“人”的状态,遂遣乌不语去了校场,自己径直回了小院。
翌日清晨,薄光穿透云层洒下,叶长宁醒了,他害怕惊扰尚在熟睡中的晏轻羽,就继续闭上双眼没有动。
闭上双眼,过往种种就会变得尤为清晰。叶长宁看见平戎人铁蹄下,父兄和将士的鲜血,应天城墙上,母亲和族人的尸身。爆体之前,涌入我身体的力量是什么?王校尉为什么会和我一样爆体?黑衣人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黑衣人为什么想取晏轻羽性命?叶长宁的思绪不受控制,越来越混乱。
“别胡思乱想。”晏轻羽睁眼说罢,便起身踱步去向院中。虽被纷繁思绪扰了清梦,但晏轻羽昨夜却睡得分外踏实,八年了,他终不再梦魇压身。
依附在晏轻羽身体中,叶长宁的五感逐渐恢复。院中微风轻拂,混杂着泥土的芬芳,竹叶的清香,还有清甜的酒香。叶长宁又嗅了嗅,还有浓淳的肉香,肉香中携一丝米酒的甘甜,定是酒酿烤鸡,若此时能饮上一口烈酒,吃上一只烤鸡,堪称圆满。叶长宁想着,晏轻羽便出了小院,穿过小巷,走到了长街尽头一家食肆门口。
晏轻羽站在门口说:“不该吃的别吃。”
叶长宁赶紧在内心讨好回答:“我知道,我知道。鸡鸭鹅鸽子,你们羽族,我一概不吃,我还额外点一份你们爱吃的瓜子。”
“不必。”晏轻羽说完走进了食肆,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就坐。
叶长宁唤来小二,迫不及待道:“东坡肉、凤尾虾、酒蒸羊、鹿脯、醉蟹、玉带肥鱼、桃脂牛肉、酱猪头肉、通花软牛肠,再加两壶你们这最烈的酒和一盘瓜子。”
店小二道:“公子,您这一个人,点这么多……”
晏轻羽道:“无妨,照做便是。”
“这桃脂牛肉不错。”叶长宁咽下满嘴的牛肉,又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说:“这酒不如我们宁州的千忧散。”
晏轻羽本不愿打扰叶长宁的兴致,奈何往来客人看到如此清雅端正的一位公子,坐在那里狼吞虎咽,自言自语,纷纷驻足打量。晏轻羽低声道:“食不言,慢点吃,莫贪杯。”周遭客人听了,更觉奇怪,这位公子一边吃,竟还一边规劝自己。
一位丫鬟打扮的女子走到晏轻羽桌前,放下一壶酒,屈膝行礼道:“此酒名为君不知,我家小姐想邀公子一同品评此酒,不知公子是否愿意赏光?”
叶长宁手拿醉蟹,扭头看向不远处坐着的一位女子,想必是她家小姐,生得清丽脱俗。
晏轻羽低头答道:“不愿。”
丫鬟离开后,叶长宁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人家姑娘这是对你有意,你就这么拒绝了?”
晏轻羽道:“有何不可?”
叶长宁心想“这么漂亮的姑娘,主动邀请都不为所动,该不会真有断袖之癖吧?”
晏轻羽道:“不可腹诽。”
叶长宁不服气在心里道:“我可没有腹诽?当初在止水学宫,我可是亲眼瞧见端方雅正的轻羽师兄,去了松云馆找小倌的。”
晏轻羽怒道:“无稽之谈。”愤然起身离席,叶长宁迅速伸手拿走了酒壶。周遭客人看罢,无不称奇,这位公子竟还自己把自己说生气了。
街道上,叶长宁一边喝酒一边说:“轻羽兄……小孔雀……别生气,你去松云馆定是另有隐情,你绝非那种登徒浪子,我剥瓜子给你吃,好不?”
晏轻羽问:“你内力恢复得如何?能出来吗?”
叶长宁说:“等我再多吃几顿,干嘛急着让我出来?”
晏轻羽道:“身上有酒味,我要沐浴,男女大防。”
叶长宁挥手笑道:“没事,我又不是没见过,再说了……”话说一半,他猛然大惊道:“男女大防?什么意思?谁男?谁女?”
晏轻羽有些头晕,扶墙答道:“当然是我男你女啊。”
叶长宁追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晏轻羽伸出食指,在自己鼻尖上点了点,笑道:“嘿嘿,你猜?”说罢,一头栽倒在地。
叶长宁心想“这是……醉倒了?”她想起身,可是她无法控制晏轻羽醉倒的身体,她躺在地上对着过往行人大喊:“有没有哪位好心的兄台能帮帮忙?把我扛回家?定有重谢。”
过往行人看到这位醉倒在地的公子,眼唇紧闭,身体里却发出呼喊求救的声音,都如同撞鬼一般,避之不及。最终,还是外出采买的乌不语将晏轻羽拖回了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