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声有些低, 似乎在压抑着些什么。那般小心翼翼的笑容,仿佛一碰就会碎开,又让他再度伸出手,将对方抱住。
抱紧。
呼吸声愈发灼热, 明微微手脚有些僵硬, 不敢动弹。
却明显感觉到,柳奚的手似乎在颤抖, 忽然, 他猛地转过身, 弯下腰咳嗽。
那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听得她心悸, 忍不住取出帕子递给他。
“你……怎么了?”
他抿了抿唇,面色有些发白。
“生病了吗?”
怎么咳嗽得这般厉害?
柳奚摇摇头, 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 “不碍事, 病已经好上许多了。”
自从二人那道延命符解开,他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一日较一日好起来。先前有人曾对柳奚说, 他的命数不好,十八岁之前定有大劫。
若是撑过了这场劫难,命数便以此为转折,从此便是康庄大道。
他在昏迷时, 曾想, 这也许便是那些人口中的劫难罢。
他在鬼门关前走了许多遭, 苟延残喘已是万幸,更何况,命运还给予他了许多馈赠。正想着,男子垂下双目, 轻柔地落在少女面容之上。
那神色、眸光,也再度变得温柔万分。
双眸耀耀如星,一时间,竟让她不敢再去直视对方。少女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红着脸扭过头去。
他真是烦人!
忽然,眼皮上一凉,睫羽上也多了滴细润的水珠,原来是落雨了。
大堰的冬日,向来是多雨雪。柳奚明显也感觉到下雨了,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走,我们回府。”
这一场雨却是呼啸而至!
二人急忙躲至屋檐下,看着南巷收摊匆匆而去的人群,以及头顶的倾盆大雨。
雨珠连成了细密的线,如针脚般急急而下,没一阵儿,便汇成了一大片闯不出去的雨帘。
“这可怎么办,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了!”
明微微有些着急。他们二人这次出来,既没有带下人,也没有带雨伞,更罔论车马轿子了。
天色却是一寸寸暗淡了下来。
柳奚提议道:“前面便是一个小村头,咱们先跑过去,找户人家歇歇脚。”
这一直站在屋檐下,也不是一回事儿啊。
明微微迟疑,“他们会收留我们吗?”
南巷商贩铺子多,这里居住的,也都是一些没有官权势力的平民百姓,没有人认得柳奚。
他不假思索道:“给些银两便是了,权当找了间客栈落脚。”
她点点头,“也行。”
反正柳奚最不缺的就是钱。
他将刚买的几件衣裳掏出来,蒙在二人头上。一股潮湿的气息游动在周遭,将他们包裹着。
与柳奚挤在一起,明微微有些窘迫,对方却神色自若地抓住了她的小臂,轻声:“要走了哦。”
狂风急雨!
耳边是猎猎的风声,她被柳奚搂着,在风雨中奔跑。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体验,风声、雨声、呼吸声、跑步声、心跳声,还有衣料摩擦的轻微的响动……一切都在她眼前无限地放大,莫名其妙地,居然让她笑出声来。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像是珠玉落入了白瓷盘中,几番敲击瓷壁,来回响动。
“怎么了?”
柳奚讶异出声。
她开口,因为奔跑而气息不稳。柳奚只觉得自己的右手也被人一握,随之而来的便是温热的香气。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开心!”
他一怔,回过头,小姑娘正仰着脸,一双眸明亮亮的,像是月牙儿落在了人间。
她好久没有这么畅快淋漓地奔跑过!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片段——彼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穿着华贵漂亮的小襦裙,站在一棵大榕树下。周围来往的都是大人,有些打扮同样华贵的夫人会笑着上前,亲昵地揉一揉她的小脸。
“真可爱!”
小明微微将眼睛弯成两道儿月牙。
她自认为最擅长的事,就是装乖巧。
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交握着,垂在身前,她眨巴着大眼睛,看大人们走远了,忽然喊过阿采来。
“跑!”
跑!
她提着裙角,飞快地奔跑着,小短腿儿迈得极快,想跑出门外,跑入一片未知的、春意盎然的光景。
忽然撞上一人。
小微微“哎哟”了一声,摔倒在地上。
那是一个极为严肃的男子,留着长长的胡子,此时正面色不善地瞪着她。小姑娘的眼皮一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
“这般胡闹,成何体统!”
周遭突然围上来了一圈儿大人,面上都带着惋惜之色,朝她摇着头。小姑娘被吓傻了,拽着阿采的衣裳连连朝后躲,忽然间,听到人群中的一声喟叹:
“唉,若是她能学学太傅家二公子的样子便好了。莫说学个七八成,就只学个五成,便能免去本宫诸多烦忧了。”
说话的是一个极为貌美的年轻女子,腰肢纤柔,金灿灿的日光落在她发上那一对碎钿钗上,让明微微晃了晃眼。
小姑娘怔了怔,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小少年。
他被胡子先生牵着,有些好奇地朝明微微望来,见了少年,年轻女子登即眉开眼笑。
“小奚,日后在宫中,可要替本宫多多照应微微。多教教她东西,盯着她,莫让她再胡跑胡闹了。”
莫再胡跑胡闹了。
她已有许久,没有这般放肆地、在雨中奔跑过。
她笑得极为欢快,像雀儿在唱歌,听得柳奚心头一阵舒适惬意,握着她的手又加紧了。
二人终于来到那村落。
随便敲开了最外头那户人家的门,走出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见了二人,男子一愣。
“你们是……”
看那样貌与打扮,皆是不凡,不像是南巷村落出落的人家。
少女微微喘着气儿,声音也如同被雨淋了般,细润柔软。
“伯伯,我们原是想在南巷买些东西,不料天降大雨,一时困在了此地。不知伯伯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二人先落落脚。”
正说着,她用胳膊肘撞了撞柳奚,对方听话地取出些银两。
见了银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老伯热情地将二人迎入了屋内,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微凉的银块。
“要不了这么多钱,我去换些铜钱给你们,再给你们热几个菜。”
明微微连忙摆手,“不必了,伯伯,您就收了罢。”
见她这般,那男子也不再推辞,高兴地收了银子,又让屋内的女人去热菜。
一路上,两人都淋了些雨,幸好他们穿得多,衣裳料子也极好,只有氅衣被打湿了。他们将外氅衣解下,放在火上烘烤。
忽然看到,窗边小木桌前坐着的小小少年。
那是两个约莫有**岁的男孩子,此时正埋着头,趴在书桌前认真写着些什么。纵是外界声音如何嘈杂,也不能让他的神思从手中的书本上移开。
见少女面上的好奇之色,那老伯低低一叹,道:
“我家里,有三个儿子一个姑娘,家里没钱,供不起他们上学,只能养得起他们大哥读书。偏偏这几个孩子都是极乖、极懂事的,也爱读书。他们大哥念完书去村头帮衬着干些活儿,留下了些书本,几个孩子便趴在桌前,照着书写字。”
正说着些话时,从灶台旁边走过来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的脸有些脏兮兮的,胳膊上几乎是一点儿肉也没有。老伯点了点头,小姑娘怯生生地走上前,端着一盘炒野菜走了过来。
摆在客人面前。
而后,她又转身去端水。
小姑娘还没有灶台高,看得明微微心一揪,忍不住转过头望向柳奚,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男子也转头望来,一眼便看出了她心中所想。
他们生在高位,含着金银珠宝长大,自然没有受过底层百姓的苦。
明微微站起身,走到了书桌前。
窗户紧紧阖着,那层窗户纸却是极为破旧,雨珠子呛呛地砸在其上,仿佛下一刻便要将窗户砸烂。
少年们却浑然不觉,紧紧攥着笔头,埋首。
看得她鼻子一酸。
他们抄写的,居然是《策》。
她讶异,忍不住上前,用手指了指这一页的第一行,“这些字,你们都认得吗?”
两个男孩子都点了点头,准确无误地将第一行字念了出来。
明微微大吃一惊。
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读《策》了。
闻声,柳奚也走了过来。他垂下眼,目光清淡,落于那书本之上。书本旁铺了几张纸,孩子们正在纸上抄写《策》中的句子。
字迹有些笨拙,歪歪扭扭的,不是很规范。
他弯下身子,握住了一人脏兮兮的小手。
“这个‘策’字,是这样写的。”
小男孩一愣,怔怔地看着从笔尖飘逸出一个遒劲的小字,正落在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迹旁,宛若小蛇见了游龙。
一时间,两个孩子眼中尽是对柳奚的钦慕之意。
“还有这句话……”
显然,两个孩子都只是对书本麻木地抄诵,根本没有通晓其中的含义。柳奚便放慢了语句,同他们解释。
窗外雨声更大了,狭□□仄的屋内又燃起了炉火,烤得人身上暖意融融的。
瞧着柳奚认真的神色,明微微心底里莫名涌上一层暖意,如有暖风席卷热潮,将她冰冷的身形包裹。
小姑娘站在一边,怯生生地看着柳奚。
男子讲得入神,整整讲完一页书后,才看到站在墙角的小丫头。瞧着她明亮的眸子,一瞬间,柳奚竟想起了小时候的明微微。
于是他轻轻招了招手,喊她过来。
小姑娘似乎有些怕他,跑到炉火边。
“小姑娘,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读书呀?”
明微微歪了歪脑袋,瞧着她,和善而道。
谁料,她竟摇了摇头,竟道:“阿梨不喜欢读书。”
那声音软糯糯的,分外惹人怜惜。
可她方才那神色,分明是对书本的向往。
明微微想了想,轻轻握了握女孩的手,对方没躲,任由她牵着。
“为什么不喜欢读书呀,读书不好吗?”
小阿梨吸了吸鼻子,“阿爹阿娘说了,女孩子不用读书。”
明微微的神色一顿。
她握着小姑娘的手也僵了僵,一侧的柳奚似乎同样听到了这句话,握着书卷,朝这边看了看。
风雨声更大了,像是一刻都没有停歇过,密密麻麻的,铺满了人的心房。
身上都烤热乎了,柳奚欲向这户人家买雨具,两个男孩子看出了他的离去之意,都抓着他的衣角,不舍得松手。
“先生。”
看得出来,那两个孩子很喜欢他,不舍得他离开。
他们的手上沾了些墨,有些脏,柳奚却面无嫌色,垂下眼眸。
他欲出声,却迎上那两道可怜兮兮的目光,忍不住心头一软,朝明微微望来。
老伯连忙道:“后院还有一间不住人的屋子,虽然不大,却也干净。我和老伴去将那屋子收拾收拾,天色这么晚了,不如二位在蔽舍留宿一晚,可好?”
小姑娘忍不住:“阿爹,那是大哥的屋子。”
“嘘!”男人轻轻推了她一把,“你大哥还不知道回不回来,若是回来了,就同你那两个哥哥睡一屋去。男孩子嘛,皮糙肉厚的,挤一挤没事儿!”
书桌前的少年们连忙应和,“对!大哥跟我们挤一屋睡,没事儿的!”
孩子们目光灼灼,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们,二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同意留宿了。
少年们迸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待后院那间屋收拾好,已经很晚了。
阿梨很乖,敲了敲门,端进来一个小盘子。盘子上放了几个苹果,一看就是被人认真洗净了的。
“阿爹说,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好招待哥哥姐姐的,就让阿梨送来几个苹果。这都是我们家自己种的,明日哥哥姐姐们走,带上一箩筐回去,很甜的。”
说这话时,小丫头全程低着头,羞答答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荷花。
明微微笑了笑,柔声:“好,谢谢小阿梨。”
她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生怕会吓着小姑娘。那声“小阿梨”唤得格外温柔,让阿梨一愣,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又匆匆垂下小脑袋。
“哥哥姐姐,阿梨先走了。”
房门被人轻轻掩上,隔绝了呼啸的风雨声。
屋内有些暗,明微微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灯在哪儿。柳奚已将带来的东西收拾好,坐到了床边。
那周家老伯俨然将他们当作了一对夫妻,连被子都只有一床。
明灭恍惚的灯火照在男子面上,他坐在床边,朝她扬了扬唇。
“床有些硬,委屈柳小姐了。”
明微微挑了挑眉,“该说委屈的是您,皇帝陛下,委屈您这尊贵之躯了。”
柳奚低低笑了一声。
虽然二人先前已有过鱼水之欢,可面对面解衣带时,她仍有些不自在。
少女红着脸,将发上金钗一根根拔下,柳奚也将发带解下,迤逦的青丝顿时散了一床。
男子面色清淡,坐在床榻上,迎着灯火,那细密的睫羽轻轻颤了一颤。
明微微咽了咽口水。
他怎么能这般……秀色可餐呢。
想起那晚惹火了他后自己所遭受的罪,她又立马止住了那种想法。柳奚铺好了被子,回过头时,小姑娘还站在原地。
似乎不敢上床。
他忍不住抿了抿唇。
“微微,上来。”
纠结了好一阵儿,人总归是要睡觉的,她也不能一直杵在这里。
于是她一咬牙,心一横,躺在了柳奚身旁。
用被子遮住红透了的一张小脸。
他身上很香,越凑近,那香气便越发清冽。明微微平躺在榻上,感觉到那香气丝丝渗入了自己的发丝,与月色缠绕着,愈发勾得人心尖儿颤动。
见她翻身,柳奚轻声问:“想什么呢,还不睡?”
她自然不能说我想着如何再睡你。
明微微轻轻咳嗽了一声,突然想起方才所发生的事儿来。
“没想到,你懂得还挺多,刚刚给那两个孩子讲起策论,竟头头是道。”
她还以为对方空有美色,是个花瓶呢。
柳奚也未阖眼,听她这么说,眸色不由得一黯。
他缓缓道:“我先前,给皇子教过书。”
“你还给皇子教过书?!”
少女一惊,“你不是皇上吗,怎么教书?”
“那时我还不是皇帝,奉命回京。老太傅病了,先皇便让我临时顶替着,带着皇子公主们念书。”
他的声音忽然飘远了,丝丝离离的,让人听得不是很真切。
“公主?”
“嗯,是公主。”
她一下子感了兴趣,“公主哎,那一定很好看吧。皇家的小公主,我也想见见长什么样子,与我们这些凡人有什么不同。”
她全然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柳奚目色微动,回答她:“皇家的小公主,很好看。”
美丽,可爱,活泼。
又娇又矜,惹人爱怜。
“许多男子,都爱慕她。”
轻轻的一声,一下子勾起了明微微许多兴趣,少女转过身,眨了眨眼,“那你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说说,你有没有对她动心?”
柳奚微微一怔,耳根居然有些发红。
“动……过。”
何止是动过心?
连命都给她动过。
她偏过头,只见对方眸色晃动,一泓春水尽数摇曳在那一袭柔软的目色之中。莫名其妙地,她的胸口居然有些发闷。
堵堵的,难受。
哼,果然!有钱有势的男人,就没一个不花心的,见了漂亮姑娘就走不动!
她不想再理会柳奚了。
明微微生着闷气,翻过身去。她睡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雨一直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地落在她心上,吵得她无法入眠。
“真烦。”
她暗骂了一句,引得男子一愣,不明所以。
烛火灭了,屋内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二人再未去燃灯,任由那黑暗将身形包裹、吞噬。
让四肢百骸都沉浸在那一整片迷离的黑暗中。
她生着闷气,好不容易有了些困意,突然感觉身侧一动,男人竟也翻了个身,朝她这边凑了过来。
“你、你要干什么?!”明微微一下子清醒。
没想到对方的反应这么剧烈,柳奚愣了愣神,片刻后,伸了伸手。
“想抱着你睡。”
她本应该推开对方的,可一听见他落在耳边的声音,她的手竟不听使唤地缩了回被窝。
他就这般,一寸寸将手挪了过来,轻轻将她的身子环住。
她的腰很细,很软,相反,他的腰身却是分外坚实。
还有力。
少女的脸又是一红。
意外的是,柳奚这次居然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许是想着夜色深深,他便没有再动她。只将头又凑近了些,温热的鼻息落在少女的颈窝。
“好痒啊……”
柳奚的睫毛扇了扇,“这里痒吗?”
脖颈上一凉,是他的手指在挪动,明微微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居然埋首,在她脖子上啃了一口!
“这样还痒吗?”
明微微气得瞪大了眼睛。
转过头,对方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那眸色雾沉沉的,像一只小狗儿。
她没法儿,又气鼓鼓地转过去,“不许再动了,我好困。”
柳奚轻“嗯”了一声,果然没有再动她。
窗外雨水未小,奇怪的是,明微微觉得居然那雨声和谐、可爱了许多。雨珠子轻轻敲打在窗户上,她阖着眼,听着雨声,心头竟是一片安宁。
第二天,两个小男孩起了个大早,兴高采烈地守在二人门口,等着他们起床。
明微微一开门,被他们吓了一跳。
他们这是……带了一整个村的娃娃来听柳奚讲课??!
柳奚在那群小孩中极为受欢迎,整个村的人也是喜欢他。甚至有人单独为他们腾了一间屋子来,请柳奚给那些小孩上课。
周家的大儿子也回来了,被两个弟弟拉着坐在了第一排。明微微见状,便唤了阿梨来,带着她一同坐在后面,听柳奚讲课。
这些孩子一直缠着他,他们居然在周家住了许久。
柳奚往宫内传了封信,皇上身子不适,去行宫休养,暂时离宫。
第二日,他便带着孩子们去集市上买了许多书本和纸笔,一群人兴高采烈,唯有阿梨站在人群最尾端,怀中抱着崭新的书本,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
大人们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挨家挨户地请柳奚前去做客。
他们就这般,在村头住了半个月。
直到宫里有人再送信来。
彼时,柳奚正被一群孩子围在讲台上,明微微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听着他们喊“先生先生”。
柳奚也极有书生气的,他垂着眸,温声细语地与孩子们交谈,没有注意到她台下的目光。
他就那般坐在台上,清风拂动雪色衣袍,修长的手指慢慢划过书页,须臾,执笔落墨。
不料想,定是绚烂的文字在他笔尖绽放了开。
“先生真厉害!”
他低垂着眼,皮肤白净,细密的睫羽轻轻搭垂下来,如同两把小扇。
听见孩子们不加掩饰的赞扬之声,他抿了抿唇,笑得也如孩子般纯净。
看着一群小孩围着他喊“先生”,明微微忽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那信件却是在催着他回去。
看见那封信,柳奚的面色微微一变,当天下午便同周老伯告了别。
这一声告别,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尤其是周家的几个孩子,皆是依依不舍。
小阿梨躲在阿爹身后,瞧着柳奚,红了眼。
他们将先前在集市上买的金银首饰、珍稀布匹留下,让周老伯卖了换钱,给孩子们找一个好先生。
柳奚又从怀中掏出一包碎银,老伯颤颤巍巍地接过,泣不成声。
“您二位,就是菩萨转世,神仙下凡哪!”
走出村头的那一刻,村里的孩子都拥了上来,孩子们不敢去拦他们离去的路,只在村门口站着,目送着他们离去。
忽然,有人喊了一句:
“恭送先生!恭送柳姑娘!”
“恭送先生,恭送柳姑娘——”
此番此景,也让明微微鼻子一酸,却只能走上马车。
隐约之间,她好像听见谁高高喊了句:“恭送二位神仙!”
---
明微微回到了柳府。
她去周老伯家寄住的第二天,便同阿采她们打了声招呼报平安,可即便如此,阿采也是日日提心吊胆,直到看着自家小姐安然无恙地踏入府邸大门,这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小姐,您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呀?”
这句话,自她回来后,便被问了不下十遍。
她有些累了,叫人打了水,在房中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而后便昏昏睡去。
只是睡梦中,她感觉自己在隐隐期待着些什么。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柳奚没有任何消息。
她朝着新一天的太阳,不以为然地伸了个懒腰。
第二日,还是没有消息。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她有些恼了,直接砸了床头他先前从来的青花瓷瓶。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不开心?”
她才没有不开心!
阿采端上来她最爱吃的八宝鸭,还有邹记桃花铺子新出的甜点。桌子上的菜品琳琅满目,向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
明微微动了动筷子,却有些食之无味。
“主子,您怎么没有胃口,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奴婢给您请大夫来?”
“不必,”她摇摇头,声音微冷,“有点儿头疼,睡一觉便好了。”
又睡了一觉,阿采把烟水巷的乐人们请了过来。
再睡了一觉,阿采带她去外头遛弯儿。
一连过了好几天,她始终闷闷不乐。
下人们慌了神,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这小姐自从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谁都不敢轻易靠近她,生怕将她惹恼。
门口忽然一阵骚动,明微微抬了抬眼皮,阿采连忙走了出去。
过了好久,小丫鬟才走回了屋,手中多了一个小妆奁。
“宫里送来的。”阿采轻声,将妆奁奉上。
明微微睨了那妆奁一眼,“三余吗?”
“不是,”不知为何,阿采的面色看上去有些不太对劲,“换了个宫人送来的。说,替皇上向您问安。”
“还说什么了?”
玉指纤纤,打开妆奁。
阿采却是结结巴巴:“没、没有……”
不对劲。
不过取个妆奁,怎么用得了这么长时间。明微微坐直了身子,望向阿采。
她太了解阿采了,这丫头一说谎便会低下头、不敢看她。
终于,在她逼仄的目光下,说了实话。
“小姐,那宫人说,如今正是动荡之际,让小姐您保护好自己,不要外出,也不要让陌生人进府。皇上派人将柳府围着,但不会打扰到您的正常起居……”
“派人将柳府围了?”
她拢起眉头,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
阿采吞吞吐吐,“前几日,皇上在殿内批折子,忽然有刺客闯入,将皇上次刺伤——不过小姐您放心,那行刺之人已经被抓起来了!皇上也没有什么大碍,小姐、小姐?”
她忽然感觉到腹中一阵难受,忍不住弯了弯身子。
旁边正放了一个小盆,她一皱眉,竟“哇啦哇啦”地吐了出来。
“小姐?!”
阿采面色一骇,“长安,快、快请大夫!”
又是一阵喧闹声,明微微被人扶到床边,觉得四肢都散了力,乏得很。
终于,大夫背着医药箱子跑进了屋,好一番把脉。
忽然面色一变,竟欢天喜地跪拜了下来。
“恭喜柳小姐,贺喜柳小姐——您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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