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奚二话不说, 命人将他给叉了出去。
三余走进来时,皇上正埋头于案前,一手执着狼毫,下笔如飞。
他不识得字儿, 却也觉得主子的笔迹遒劲有力道, 一笔连下去,像是蛟龙在折子上飞跃了起来。
男子一身龙袍, 外披了件毛领氅衣, 神色严肃认真。
三余瞧了一眼他, 小声道:“皇上,叶美人来了。”
柳奚一下便想起了昨夜的那碗燕窝。
“她来做什么?”他未搁笔, 语调有些发冷。
三余紧张道:“是为了叶公子的事儿。今天一早叶美人听见了外头的风声,便哭着赶过来, 要见您。”
在主子身边跟了这么多年, 三余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见皇上眉心微微拢着, 他便不再提那人了,只将茶水添上, 叫人又去换新的香炭。
殿门口却传来一阵哭喊声。
不用细想,便知道是叶美人在门口哭。叶家三公子触怒了龙颜,皇上如今正想着如何处置他,叶君月此番前来, 定是替兄长求情。
殿外美人声音凄切, 哭得梨花带雨, 啼声连连,就像窗外头的雨,一刻也不带停。
柳奚面色未变,仿若听不见那人的哭喊声, 仍是干脆利落地落墨,没一会儿便写好了一份诏书。
明黄色的帛书,分外威严,其上墨字落拓,三余不敢直视,只将脑袋轻轻垂下。
写好了诏书,柳奚将笔搁了,立马有御前宫女来收拾笔墨。他的手腕有些酸,眼中亦是有些疲惫之色,听着那一阵凄婉的哭喊之声,忽地觉得十分闹心。
“把这个给她。”
声音平淡,平淡得几乎没有一丝波澜。
三余一愣,才发现,皇上竟是写了两份皇诏。
小后生接过诏书,片刻不敢耽误。许是一根弦绷得发紧,走出门时,他还险险的绊了一跤。幸好两手捧着那道明黄色的诏书,这才没让东西给掉下去。
柳奚没有注意到他,揉了揉太阳穴,望向窗外那一束开得正好的腊梅。
这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
细密的睫羽垂下,光影落在男子眼睑处,忽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柳奚终于忍不住了。
“嘭”地一声,鹤鸣殿的殿门终于被人从内推开。
“皇、皇上……”
叶君月手中紧紧攥着皇诏,止不住啜泣声,晶莹剔透的泪珠子顺着脸颊滑下,濡湿了她粉白色的衣领子。
三余站在皇帝身后,没敢出声。
“皇上。”
又是一声娇娇柔柔的啜泣,柳奚终于垂眼,望向她。
只见少女跪在地上,仰着一双哀婉的双目,握着皇诏的手轻轻颤抖,“您终于肯见君月了……”
叶美人身后的小宫女忍不住掩面。
男子一双眸却是清淡如平,眼中也没有任何的怜香惜玉之色。他睨了一眼女子手中的诏书,她的手与寻常贵女一样,极细,极白,那纤纤玉手紧紧攥着皇诏,却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直将指尖捏得泛白。
宛若白骨森森。
叶君月哭道:
“皇上,您当真要这般对叶家、对君月么?”
那诏书上写的,竟是叶美人图谋不轨,试图毒害君上。褫其美人位份,关于韶华殿内,没有圣意,不得踏出殿门半步!
“皇上——”
一声哀嚎,犹如鸿鸟引吭,发出那道尖利的、令人心悸的悲鸣。“扑通”一声,周围宫人竟也跪下,替她、替叶家求情。
后宫的轩然大波,自然也蔓延到了太后那里。楚太后连忙叫人备了软轿,刚来到鹤鸣殿前,便听到皇帝那一声:
“替叶氏求情者,死。”
叶君月的身子晃了一晃,苍白着一张小脸儿,被宫人给拖了下去。
柳奚一转身,便看见了在殿门外候着的女人。
他有些疲惫了,竟罔顾祖宗规矩,直接转身入殿。见状,楚太后也不恼,让人扶着自己、悠悠迈入了正殿。
“听说皇上要处置叶家的人?”
这一声,竟形同于质问。
不等柳奚回答,桌上那一道平铺着的诏书已经回答了楚太后。
女子蹙起眉,眸色兀地变得几分犀利。片刻后,她抬了抬手,示意周围宫人退下去。
“哀家有话要与皇帝单独说。”
见柳奚未拦着,三余便点点头,带着宫人退下了。
殿门被其轻轻一带,一道凉风趁机涌入,扑到男子面上,吹得他眸色微凉。
他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楚太后早已是司空见惯,反倒气定神闲地坐到了桌子前,自个儿给自个儿倒了杯茶。
茶水是三余刚差人换上的,还是热烫,其上絮絮飘了些碎茶叶,晃晃悠悠的,点点沉入茶底。
女子吹了一口茶,“皇上的精神气儿看上去不大好。”
柳奚重新握了笔,面色未动,亦是没吭声。
“皇上,您昨儿个没睡安稳么?”
这一声,倒真像是关怀,太后抿了抿茶,笑着问他。
柳奚抬起一双眸,“不必拐弯抹角,叶氏的事,朕不会改意。”
“哀家今日来,又不是为了她的事。”
楚太后放下茶杯,右手上的绿玛瑙丰润晶莹,日光一照,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皇上昨日去她那里了?”
他仍是不言语。
“那皇上,准备拿叶绪安怎么办?”
对方可是叶丞相的儿子!
一想到这里,女子眼中多了几分焦急,试图循循善诱:“你这么心急做什么?那叶家,可是你能随便惹得起的?宫里头你对叶君月那般,叶丞相早有不满,你今日又要惩罚他的儿子。”
柳奚腰身笔挺,宛若一树松木,不易折。
“朕是君,他是臣。”
还要他怕叶家不成?
“看看你那龙椅才坐热乎了多久!”
女子面上已有不耐,“你莫忘了,明天鉴、还有那个明澈,可是对你这皇位虎视眈眈!若是惹恼了叶家,他与那二人联手了去,哼!”
她长吸了一口气,声音尖利:“哀家倒是要看看,你还能有多少好日子!”
“莫忘了,你的病还未好,这条命全凭太医院吊着。到时候叶家撺掇朝中臣子与明天鉴反了,把太医院的药材给你一断!”女子艳丽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又冷哼了一声,“莫说是护着她,你连护着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到时候他连命都没了,她倒是想看看,柳奚还拿什么去护着那个明微微!
楚太后虽近不惑之年,面上却无任何衰老之色。那一声冷哼,倒显得她万分娇憨,锐利的眼波亦是伶俐动人。
柳奚生得像她,她越瞧,便越觉得这孩子与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可惜,他的心却不随了自己!
楚太后越想越恼,眼中不满之意愈发浓烈。却见男子仍端坐于桌案前,与自己相反的,他的面色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一丝危机感!
楚太后气结,忍不住把他桌上的八宝瓶给摔了。
“乓”地一声,珍贵的八宝瓶砸落在地,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声响,瞬间便四分五裂。男子终于抬了抬眼皮,重新望向她。
外头,三余轻轻叩了叩门。
“皇上,您没事儿吧……”
柳奚轻轻应了一声,三余心中这才有些安宁。待到他再回过头来时,正对上楚太后那一双带了许多探寻的眸子。
女子目光微顿,停在他氅衣的毛领之上,忽然,一冷笑。
“皇上昨夜,可真是劳力了。”
他脖子上的红痕未却。
柳奚知晓对方在揶揄什么,他却也不恼。倒是楚太后看着看着,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
胸腔处闷闷的,堵得发紧。
“真有意思,哀家的儿子,跟哀家自己养了十六年的女儿跑了。好,好得很!”
这一声,终于让柳奚放下笔,平淡道:“你养了她十六年,却没有一点心。”
十六年了,纵是小猫小狗,也能养出感情来,更何况,明微微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她亲口唤了你,十六年的母妃。”
楚太后一愣。
“哀家没有心?”再出声时,她的眼睛居然红了,“柳平允,你看看,到底是谁没有心!哀家这般处心积虑,是为了成全谁?!哀家如今所做的所有事,哪一件不是为了你好?哪一件不是为了让你在这皇位上坐得更久?你、你居然说哀家没有心?”
“哀家若是没有心,当初你早被赵皇后害死了!哪能容你活到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哀家若是没有心,便不会一次次帮衬着你,若不是哀家拦下了那张生死状,前些日子先皇要处死的便是——”
忽然,她一顿,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柳奚眸光一凛,也捕捉到了那三个字。
“生死状?”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平、平允,”女子神色慌乱,忙不迭摇头道,“哀家不是那个意思,哀家只是、只是……”
她惊慌失措地“解释”着,柳奚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脑海中只剩下了自己先前立好的生死状,以及因那张生死状、而被成全的婚事。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男子紧抿着薄唇,眼中俨然有了愠怒之意。这样的柳奚让她害怕,让她不敢再去直视他的目光。
周遭一下子寂静下来,静谧地、能听见二人焦灼的呼吸声。
他就这般愣了许久,冷风汹涌,带动起他的发梢。日光细细碎碎的,落入男子的眼眸中,瞬时被那幽暗晦涩的眸光所湮灭。
二人就这般无声地对峙着,直到三余再度叩了叩门。这一回谁都没应声,那小后生连连叩了三回,终于大着胆子推门而入。
风雪呼啸,汹涌在男子眸中。
三余规矩地上了前,手里头还提着一盏茶水。
“茶凉了,奴才换了盏热的来。”他佝偻着身子,先是将茶水添平了,而后又挪到柳奚耳边,似有吞吐之意。
“有什么话,还要防着哀家不成?”
三余提着茶壶的手一顿,只得硬着头皮、如实汇报:“皇上,柳家旁边的眼线回来了,说娘娘她、她——相亲去了!”
相……亲?
“是……是相亲,”与其说是相亲,不如说是招亲,“柳家门前排了老长的队,就连那天咱们碰到的赵玉衡赵公子都来了。”
闻言,楚太后唇边多了抹嗤笑。她似乎有些得意,打量着龙袍男子的神色,毫不避讳语调中的嘲弄之色:
“喏,方才你不是还为了她与哀家争么?你看看,这有用吗?她心里边根本就没有你。”
“哀家养了她十六年,太了解那丫头了,明微微她呀,就没有一点儿心。先前你没回京,她是怎么追楚玠的,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以为她是真心喜欢你么?哼,不过玩闹罢了!”
他生了一场大病,肤色雪白,颈间一片红渍便愈发醒目。
那是昨夜一场欢愉留下的痕迹,小姑娘一手抓着床帐子,一手抚摸着他的眉眼,红着脸,羞答答地道:
“柳奚,你真好看。”
“你于她,不过是一件好看的衣裳罢了!”
楚太后无情地甩下一句话后,便扬长而去。
他抓着狼毫,手指轻轻颤抖。
窗外腊梅开得正好,险险地探入窗,恰是娇艳欲滴。一如她那绯红的面色,以及雪肤上的娇痕。
趁着他意乱情迷,对方哄着他、骗着他,狠狠吸吮着他身上的香气。
带着戏谑抚摸他泛红的眼尾,看着他拢起的眉峰,轻笑。
手指微凉,一寸一寸,将鸦发拨弄在他的眼前,如一条黑色的绸带,让他在暗夜中狠狠掠夺着光明。
“啪嗒”一声,笔在手中断了。
柳奚垂下眼,怔怔地看手心处断成两节的狼毫,似乎还未回过神。
一旁的三余倒是吓了一跳,几乎是跳上前,“哎哟我的万岁爷!怎么弄了一手的墨。”
这还好,没弄到衣服上面。
三余叹息一声,叫人取来帕子与水盆。他自然知道主子在为什么事而烦忧,待其他宫人退下时,小后生低声道:“主子,天色未晚,咱们可以去一趟柳府看看。”
“不去。”
他换了一支新的狼毫,开始批折子。
喏,主子又开始自个儿生闷气了。
一道道折子堆积如山,主要都在讲两件事——其一,楚玠所率部队已经抵达边境,不日便要与米蚩交战。同样的,米蚩那边亦是养精蓄锐、蠢蠢欲动。
换言道,这场战争,米蚩是十分期盼的。
只要开战,那就必定会有战败的一方,战败方必定会或割地或赔款。
米蚩是马背上的民族,先前亦是屡挫楚玠所率军队,这次开战,对方是志在必得。
大臣们呈上来的,皆是对战争的担忧。甚至有些人还规划了战败后该如何赔偿米蚩。
柳奚看得有些头疼。
那第二件事,则是“内患”。
近日来,大王爷明天鉴与七王爷明澈暗中来往密切,不光如此,明天鉴甚至暗中造访了叶家。特别是叶绪安出事后,有眼线竟看见大王爷往叶府中送礼,试图拉拢叶丞相。
叶相作为两朝老臣,其身后,自然不乏忠心耿耿的拥护者。若是叶家一倒戈,朝中势力必会倾斜。况且先皇后仍在佛庙内,亦是不会就这般袖手旁观。
到时候朝中乱了,纵使楚太后有那一纸先皇的遗诏,却也只怕是无力回天。
甚至有人言,明天鉴这是在养精蓄锐,只等着挑好时机,东山再起。
奏折上众说纷纭,有相信大王爷的人,亦有提防人心叵测之说。折子上墨迹密密麻麻,柳奚蘸了朱墨,只在文尾落下一个“阅”字。
心不在焉。
他满脑子都是三余方才的那句话:娘娘她去相亲啦!
她怎么可以相亲,明明昨日还与他那般,怎么可以转眼就……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右手不小心碰倒了折子,堆成小山的奏折“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砸到地上。
三余再度跑进来。
柳奚已将鸦发披散下,风一吹,那青丝便挠动在鼻尖。小后生跑进来仓皇地收拾折子,只见身侧衣摆一动,皇上竟直直从座上站起身。
“主子,您这是要去哪儿?”
“备车,去柳府。”
……
柳府外排起了长龙。
一群男子井然有序地排成长队,手上似乎都拿着什么东西,直将府邸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自然也截去了柳奚的路。
听着一派嘈杂声,马车上的人忍不住抬起车窗帘子。这还未下马车呢,便听到了一阵议论声。
“哎,程公子,您怎么也来了?”
几声寒暄。
“这能不来嘛!全京城何人不知柳家小姐在招亲,家底、样貌不错的都跑来碰一碰运气了。听说那柳姑娘长得肤白貌美,家中还有许多钱财……”
今日来到这儿的,要么是为了柳家的钱,要么,则是为了那柳家的千金小姐。
得了夫人又赏兵,这等好事,谁不愿意闻声而来呢?
三余也是听的到那些男子的议论,没说几句呢,那一群人便开始哄笑作一团。忽然,从柳府内走出来一名模样还算标致的男子,却是耷拉着一张脸,垂头丧气。
“马兄!”
有人认出来他,高喊了他一声。
“快说说,那柳家小姐如何?漂不漂亮,温不温柔?”
“没看见,”那人闷闷一声,“领着我进去的是一个丫鬟,柳小姐只坐在帘子后头,看不清模样。她只问了我一些话,答了几个问题后便让我走了。”
“啊?”几人傻了眼,面面相觑,“没见到柳小姐花容?”
“是。”
又是一声叹息,第二名男子也从柳府内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
“也不知,什么样才能是柳小姐的如意郎君。”
柳奚坐在马车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儿。终于,他抬起车帘,走下马车。
一下子便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那些目光中,有惊愕,有探寻,更多的则是对他的提防之意。见其也排起了队,一些人面色微微一变,如临大敌。
动静有些大,引得长安跑了过来,一见着柳奚,吓得差点儿犯起了结巴。
“您、您怎么也来了?!”
柳奚看着众人手中写着号码的纸条,一眯眸,“不是说来柳府都可以领到号么?”
长安哆哆嗦嗦地递上来一个号。
队伍甚长,她又生怕皇上排得恼怒,直接把柳奚调到了最前面。此番举动自然引起诸多相亲人士的不满,长安费了好一番口舌,才编造了个理由把他们蒙骗了过去。
站在殿内的阿采浑然不知外头的光景,声音听上去反而有些兴奋:
“下一位!”
柳奚沉着一张小脸儿走了进屋。
一看见他,阿采猛地一愣,那面色一下子变得极为复杂。见她忽然止住了声,坐在帘子后头的明微微疑惑地蹙起了眉头,“阿采,怎么了?”
柳奚甩给了她一个眼色。
坐在帘子内,明微微看不清外头男子的容貌,只觉得一个落拓的身形坐在桌前,随之而来的,还有清幽幽的香气。
很是好闻。
接过了柳奚的眼色,阿采只得硬着头皮,对帘后的少女道:“没、没什么,小姐,还要继续……吗?”
为什么不继续?
她还未觅得如意郎君。
今日醒来后,明微微回味起昨夜发生的事儿,面红耳赤之余,却是越想越不对劲。
她睡了皇上,她见色起意,睡了当今圣上。那皇帝还不得把她接近宫里头去,“赏”她做个娘娘。
不成不成,她才不愿意进宫呢。
今早柳奚虽说过,进宫与否,全凭她意。但明微微又不傻,睡过皇帝的女人,岂有流落在民间的道理?明微微当即立下,趁着柳奚脑袋转过来之前,先给自己寻一门亲事。
这门亲事,要求也不高。让阿采来把关,模样不合格的直接请走,只留下些模样标致的,再问问家里有几口人、几亩地、几套房子。
最重要的是,要问清对方有没有小老婆。
柳奚故意压着声音,将那些问题回答了一遍。
当然,那答案都是他胡编乱造的。
明微微本来有些困了,一听着对方微沉的声音,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对方的声音很好听,像是一片幽深的湖泊,有人赤着脚,走在湖泊边儿,往湖心轻轻投了一枚石子。
泛起淡淡的涟漪。
让她凝神,隔着一道帘子打量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对方给自己的感觉有一些熟悉。少女眯了眯眼,认真瞧着他的身形——嗯,不错,看上去身材不错,气质也佳。
她刚想掀开帘子一看究竟,对方竟自己站起了身。腰间环佩琅琅,同着廊檐上风铃一同作响,明微微一出神,那道身形已停在了帘子之前。
身形萧萧肃肃,宛若松竹。
柳奚垂眼,看见帘内的人形动了动,而后,少女仰起脸来。
好几层的纱帘,色彩不一,有深有浅。最外头那层是玄黑色的,似乎在故意遮挡这她的面容,有些碍事。
柳奚便抬手,轻轻将那层纱帘掀了开。
一片浓雾。
素白的、金粉色的纱帐,丝丝交织着,像是一下坠入云霞深处,缭乱得让人有些失神。
柳奚垂下眼眸,隔着几层纱帐,用手轻轻按住她的唇。
“为什么,要与别人成婚?”
始料未及,明微微吓了一跳,来不及思索对方话语中的深意,一心只想着推开他。纱帐一下子被人掀开,像是漫天的云霞落下来,少女一愣,惊愕地瞪大了双眸。
“柳、柳奚?!”
想起他方才的话,一瞬间,恼怒之意涌上心头。
直让她转身便走。
“微微?”
“小姐!”
柳奚与阿采在身后喊。
明微微步子未停,面上却是一片热烫。她咬着牙,只见府邸正门人满为患,索性一转身,朝后门快步而去。
柳奚在身后追她。
“微微!”
健步如飞,一刻也不曾停歇,袖子被风吹得鼓动,她看上去像是真的生气了。
柳奚有些无奈,自己还未生她的气呢,对方怎么反而生起他的气来了?
她一路走,柳奚便一路追,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南巷。
南巷有许多集市,商贩遍布,摊铺直将道路给挤满。
柳奚忽然想起来,自己昨日打湿了件她的衣裳。
他还说要带她来集市上买衣裳呢。
又快步上前,再度抓住了少女的手腕。在她甩开之前,男子率先开口:
“你先莫气了,我带你买几身衣裳,算作赔罪了,好不好?”
哼,就几件破衣裳,还能收买了她去?
她明微微又不是缺钱。
她扬起头,冷声:“好。”
柳奚抿唇,温柔一笑。
二人就这般,在集市上逛了许久。没带下人来,所有东西都是柳奚一个人拎着,明微微买了许多衣裳布匹,还有些珠宝首饰。
一路上,许多人都在偷偷看他们。
此情此景,两个人皆是司空见惯,终于,在她再度买下两匹金丝帛布之后,柳奚终于弯了弯身,在她耳边道:
“再买下去,我可是会倾家荡产的。”
“你是皇帝,怎么还哭起穷来了?”
“皇帝也是不能乱花的,钱财对不上了,户部那些老东西,可是会参死我的。”
他说得一脸悲愤,明微微终于忍不住发笑。
“活该。”
柳奚话虽这样说,却没真的拦住她去买东西。经了昨晚那么一遭,柳奚明白了她原来是那样一个小色.鬼,今日这一趟,又让他知道了自己娶了个怎样的小财迷。
二人就这般一路走到了南巷尽头,柳奚怀中多了许多东西,忽然,男子眸光闪了闪,又握住了明微微的手。
少女一愣:“怎么了?”
这回却没有退避三舍了。
见状,柳奚扬了扬唇,似乎心情大好。她的胳膊极细,像是稍一用力便会折断。柳奚小心拉着她的胳膊,“跟我来。”
明微微怔怔地被他给拉了过去。
“做什么?”
被拉到了一处死角,高大的墙壁将二人的身形遮挡,她的眼皮跳了跳,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妙。
“你……”
不等她问出声,柳奚忽然低下头,他站得离她极近,那清幽幽的香气又从他身上飘了过来。
还带了些中药味儿。
他像是身子不好,看上去仍有些病恹恹的,身上也多了一种淡淡的药香。
可一回想起昨夜经历的那么一遭,她便不敢相信,那居然是一个病弱公子做出来的事。
柳奚微微低着头,垂下一袭细密的睫羽。他遮挡着光,影子亦是落在他的面容之上,使得他半张脸被昏影包裹住,黄昏之下,竟是格外的柔和。
明微微的一颗心就这般不争气地跳了跳。
“微微,”他认真地垂下眼眸,轻声,“先别动。”
她很乖,便没有再乱动。
只见着柳奚伸出右手,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扯了扯她的衣领子。
绯红。
像是素雪上,那一朵朵娇嫩鲜艳的玫瑰。
他的眸色就这般柔软下来。
“疼吗?”
颈上一凉,他轻轻抚了抚自己昨晚的杰作,明微微的身子一僵,难为情地直往后缩。
“先别动。”
他认真瞧了好一会儿,温声道,“宫里头有药膏,应该能让它好得快一些,我明日便给你送来。”
见他终于挪开了手,少女连忙将衣领子拉上去,把脖子上的那些东西都遮住。
“嗯。”闻言,她闷闷嗯了一声。
就在明微微以为自己可以走了的时候,对方忽然低低出声:“我疼。”
她一顿,转过头,“你哪里疼?”
他的眼中,竟有雾色弥漫。
他心里疼。
一双眼湿漉漉的,眸光也变得万分柔软,他就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微微,还可不可以……”
这一声,居然多了几分迷离。
像是烟雨初停,温柔的日色洒在湖泊上,落下一片粼粼的微光。
水面上升腾了些雾气,软软的,薄薄的,湿漉漉的。
还有几分旖旎与迷离。
粼光雾色,湖泊烟雨,都藏在他那一双眸中。
明微微看得发怔,竟没反应过来对方又将她的衣领扯低,脖颈上忽然一痛,她一咬唇,想要推开他。
柳奚却不让她推,反而将其裹得更紧。
衣香,草药香,水雾香。
还有湖泊沐浴日光时发出的那种温热的、清甜的香气。
她耳垂一热,那雾气一路滑下,微凉的齿贝忽然又咬住先前的“旧伤痕”。
明微微吃痛,轻轻“啊”了一声。
那一声轻唤,竟是在牙关发颤之时,听了她的声音,柳奚身形亦是一僵,抓着她身子的手愈发加紧。
似乎在忍耐着些什么。
他的头发垂在少女脖颈间,很痒。明微微想往后缩,身后却是冰凉的墙壁。
柳奚就这般抱了她很久,久到她已经熟悉了对方的呼吸声和心跳,终于,他又一埋头,将脸埋在少女的脖颈之间,轻轻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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