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75(一更)

三余一愣, 只见少年满脸杀意,手中提着一把锋利的长剑。周围宫人皆是一骇,连忙上前护住柳奚。

“七王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三余战战兢兢。

少年腿上有伤, 走起路来仍有些踉跄, 长剑一划,他没看三余。

薄唇抿着, 冷冷一声:“滚。”

那一双满是戾气的眼, 分明是在望着屏风后的柳奚。

明澈俨然听说了明微微怀孕一事。

在璋晖殿内, 宫人将消息传来,他一下子怒不可遏, 竟直接从轮椅上站起来,提了剑便要去杀柳奚。

“谁都别拦着老子, 老子要斩了那个狗.杂碎。”

长剑及地, 发出刺耳的响声, 周围人皆是一提气,屏息凝神, 不敢惹了这位小太岁。

“柳奚,给老子滚出来。”

明澈朝屏风那头喊道。

素净雅致的屏风,其上一对白鹤正是仙姿袅袅,双双嬉戏打闹, 如驾凌风, 仪态飘飘。

屏风之后, 男人一双乌眸沉沉。

“七王爷——”

“给老子滚出来!”又是一声怒吼,“柳奚,扭扭捏捏的算什么男人,有本事就给出来, 跟本王对质对质!”

少年满目锐气,声音亦是汹涌着热血澎湃的情绪,即便是腿脚不尚利索,却丝毫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晃晃习过武,虽不尚精,却也能略展剑术。

三余生怕他又一剑捅到皇上心窝子里去。

“七王爷,您冷静,什么事咱们好好商量……”

一瞬间,无数带刀侍卫倾巢而入,于明澈身身侧环绕了一整圈。面对众人的压迫,他觉视若无睹,手中长剑捏紧,转眼间,便见那一抹衣袍从屏风后饶了出来。

他身形颀长,挺拔如松,肃肃如清雅的竹。

眉目清淡,若是细细打量,竟能发现他们兄弟二人眉眼的相似之处。

长得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背地里却干尽了龌龊事。

少年握着剑冷笑一声,对他身前的众人道:“给本王滚开。”

宫人仍在男人身前挡着。

明澈又冷笑,“你们放心,我不会这么便宜就宰了他。”

阿姊腹中,还怀有他的孩子。此时此刻,明澈不会真将柳奚打死。

况且,柳奚也不是那么好行刺的。

三余面上仍有顾虑,肩上却忽然一沉。那人眉目微扫四周侍从,乍一开口,声音却是平淡如水。

“你们都退下罢。”

“可是皇上……”

柳奚吩咐:“退下。”

不怒自威,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容人拒绝的意味。紧接着,龙袍男子抬了抬眸,轻缓的眸光落在少年面上:“朕也有些话想同瞻玉单独谈谈。”

瞻玉,七王爷,明瞻玉。

许是太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晃晃一怔,眼下便见着众侍卫缓缓退去殿外。

“三余,”柳奚又吩咐,“你也出去。”

三余不安地回望殿内二人一眼,见主子眼中坚决之意,终是没法儿,只能叹息一声,缓缓退下。

末了,柳奚还不忘让他将殿门关上。

一时间,偌大的鹤鸣殿中只剩下柳奚与明澈二人。

少年原本以为柳奚会让很多人来抓他,甚至还做好了与楚玠一同入狱的准备,却未想过会是眼前这么一。他将眉头拢起,不明白柳奚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瞻玉。”

又是缓缓一声,柳奚目光落在少年双腿之上,“双腿治好了?”

少年似乎往后退了退。

“莫跟我扯别的,”他又握紧了手中利剑,“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碰我阿姊的?!”

算日子,俨然是在封后大典之前。

甚至,更早。

那时柳奚刚刚即位,阿姊因此抑郁消沉。若是在这个时候对方对她用强……

一想到这里,他紧握着剑柄的右手又“嘎吱”作响。

“老子在问你话!”

他的眼睛竟红了。

那是阿姊,是他敬爱、疼爱的阿姊啊!

从小到大,他都将阿姊在手心里头捧着、呵护着,从来不愿看她受一点委屈、落一滴泪。他敬她,疼她,更是爱她,可即便他再怎么喜欢她,却断不敢去碰她一下。

或者说,他从来都不舍得碰她。

她就像是一盏精致的瓷器,明澈怕自己稍微一用力,瓷瓶便碎了。

他怕看到阿姊哭。

他知晓,阿姊先前喜欢柳奚,更是知晓她是什么时候与楚玠和离的。晃晃虽年幼、未经做过那种事,但也知道,算算阿姊怀胎的日子,应该是……

被柳奚用强了。

王、八、蛋。

柳奚却静静地瞧着他,二人虽是先皇的儿子,但对方却要比他美艳上许多。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如今正微微上挑着,面色苍白,却难掩那惊鸿一瞥,绝代风华。

龙袍男子抿唇,不语。

他不说话,晃晃更是觉得心头窝着一团怒火。他恨!若不是看在阿姊与孩子的面子上,他真恨不得把柳奚给宰了!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少年微红着眼,眼中布满血丝,“说!”

只一声,他又将剑拖了拖,长剑落于地上,发出凄厉的声响。

门外众人又是一提气。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碰她的?!”

柳奚静静看着他,那眸色如墨,更衬得他面色苍白。长剑所指,他将手炉抱了抱,却是慢条斯理地抬了抬眼皮:

“若朕说,那孩子,不是朕的呢?”

少年身形猛然一僵。

他似乎没有听清对方所言何意,将眉头拧着,“你说什么?”

柳奚似乎叹息一声。

他的声音极淡、极轻,轻得恰好只让明澈能听见,缓淡得又让人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情绪。

“若朕说,微微肚子里的孩子,是楚玠的呢?”

这一句话,他居然勾了勾唇,似乎在冷笑,又似乎在自嘲。

“这孩子,不是朕的。她怀的是楚玠的孩子,瞻玉,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不可能!”

明澈面色微微一变,“你莫唬我,阿姊怎么可能怀上楚玠的孩子,楚玠哥方回京没多久,刚……”

忽然,他一顿。

楚玠归京,已有一个多月。

期间,二人暗通款曲,也不是不可能。

况且二人当初已是夫妻,花前月下根本就是名正言顺,只不过是柳奚在这儿把人扣着。

少年微惊,猛地抬起一双眸,望向屏风之前那人——他将自己裹得极紧,面色微寒,可那一双眼分明是在告诉明澈:

柳奚没有在骗他。

“不可能,怎么可能……”

明澈喃喃,“你怎么可能留下他的孩子。”

柳奚此人,面善心狠,手腕雷厉风行。

虽是被楚贵妃扶着上.位,可他即位后,却是以雷霆之势消除了残余孽党,面对作乱之人,更是毫不留情。

不愧是柳家教出来的儿子。

换言道,他不愧是太傅教出来的儿子。

老太傅教他,做人要善于掩藏锋芒,若是身在高处,那便万万不可优柔寡断。

明澈拧眉,望向他,眼中大雾弥漫。

迎上少年不解的目光,柳奚愈发温柔勾唇。他唇边扬起一抹无奈的弧度,自嘲之意愈发浓烈。

“可那也是她的孩子。”

他似乎有些累了,疲惫地阖眼。

“朕不想争了,不想再与楚玠争了。微微已经是朕的了,那朕还要去争什么呢?”

“至于孩子是谁的,有那么重要么?微微与朕在一起,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至于如今这个,朕也会当做朕的小孩,悉心抚养成人。”

丝丝香雾扑在他的眉目之上,他缓缓一睁眼,又定睛瞧着身前的少年。

“包括你,瞻玉,朕也不想同你争了。”

宽大的衣摆轻轻一拂,一对眉目幽深寂静。柳奚抬眸,对上对方双目,少年眼中似有疑色,四目相触之际,明澈居然有某种感应。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我皆是同一血脉,都是先皇所出,”柳奚静静看着他,眼神中,竟有为人兄长的和善,“瞻玉,你是朕的手足。朕希望,即便是相看两厌,也不要落得自相残杀的境地。”

少年微怔。

“明日便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你回去好好歇息罢。听说你的双腿还没有完全恢复,如今站了这么久,怕是又要耽误疗养了。”

柳奚走上前,目色轻缓,竟让晃晃生起了第一次见柳奚时的错觉。

那时候,楚贵妃说宫中新来了位年轻有为的太傅,让他与阿姊前去。自己方一站稳,便见一人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上了前。他一身雪衣落拓,眉目缓淡,万般春色落在他的眉眼处,稍稍一瞥,便搅动了一泓春心碧波。

柳奚就这般,众星捧月的,来到明澈身前。

楚贵妃笑着给他介绍,这孩子天子聪颖,是块能成之材。

闻言,柳奚瞧向他,淡淡一笑,将楚贵妃的话记在心上了。

在尚学殿中,柳奚待他也是极好的。他是皇子,对方是太傅,却与他的年纪相当。那段时间里,明澈虽看他不顺眼,却也难否认,柳奚之于自己是亦父亦兄的存在。

他教自己策论,教自己念书,教自己为人处世之道。

尚学府中,柳奚坐在一方桌案之前,双目微垂,认真地给他批注策论。

他批得极为仔细,眉目间的神色亦是十分认真。顷刻间,便落下了洋洋洒洒一大片文字。

虽然明天鉴已是父皇心中储君的不二人选,但柳奚却并不因此偏向大皇子,甚至将明澈也当作皇位继承人那样去教导。

神思微晃,少年回过神来。

入目仍是那双温缓美艳的双目,如今对方却有几分憔悴了。高处不胜寒,柳奚面上露出几分疲惫之意。明澈提着剑的手僵了僵,片刻后,猛一收手。

柳奚面上闪过一瞬的讶异,却见少年紧抿着薄唇,明澈没有看向他,眼中忽然闪烁起柳奚看不懂的情绪。龙袍男子就那般长身鹤立于屏风之前,似有微风拂过,撩动起他宽大的袍角。

明澈忽然又望来。

少年乌眸幽黑。

“今日姑且信你一次,若是你告诉我,你强迫了我阿姊——”

刺耳一声,长剑于地上发出剌剌的声响!

柳奚知道他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明澈手握闪着寒光的利剑,眉眼间竟是寒恣之意。半晌,他终于将长剑收起,脚还有些跛,终于要往殿外走。

用剑挑起一袭珠帘,明黄色的珠玉颗颗碰撞,发出一阵悦耳的琳琅之声。

“柳奚,你觉得你很伟大么?”

突然,少年顿住。

柳奚一怔,神色仍是未动。

“什么?”

“没什么。”

也是仅仅顿了片刻,他缓缓走入出那一袭珠帘。路过门槛时,他的双脚不太利索,一手扶着墙壁,慢慢往外走去。

满室风动,吹起他鲜艳的衣袍。

少年咬着牙,似乎在隐忍着脚上的痛意。方才在殿中,他很想说,其实他也可以替楚玠,将阿姊的孩子抚养长大。

并和柳奚一样,将其视如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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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艳的灯笼高高挂起,纷纷飞雪终于停歇。全皇宫上下,皆是一片喜气洋洋之色。阿采高兴地取了衣裳,跑到皇后身侧。

“娘娘!”

一会儿,便要去参加这辞旧迎新的宫宴。

“娘娘,内务府又差人送来了衣裳,您看,一会儿咱们穿哪件去参加宫宴呀?”

菱镜前是一张春水芙蓉面,有小宫女正为其点着口脂。一闻声,镜前少女转过面容,一眼便看见那小丫头欢天喜地地举着两件衣裳在她面前晃荡。

今日的口脂鲜红明艳,好看又喜庆。

阿采见着自家主子,眼中又不禁生起许多欢喜色,“依奴婢看,这件梅色的衫子最适合娘娘今日的妆容。您看,这胸口处还绣了您最爱的红莲呐!”

小宫娥像献宝儿似的送上,明微微轻轻瞥了一眼,伸出手指一挑。阿采登即会意。

“得嘞!那就这一件。”

又是一番梳洗打扮,宫人为她换好了那件梅色红莲对襟衫。今日宫宴,亦有许多大臣进宫,她作为一宫之主,自然也要打扮得隆重、正式一些。

“娘娘,奴婢来给您梳发。”

阿采的手极巧,原先站在皇后身后的宫女连忙给她让开了道儿。阿采从妆奁中挑了几根簪子:

“这几支,如何?”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极轻、极软,像是一道春风拂面,竟让周围宫人也一失神。先前便知皇后娘娘面容清丽,如今这么一打扮,却是花容雪肤、袅袅动人。

明微微垂下眼帘,任由阿采为她盘发。

两根钗子插与发髻之上,紧接着便是流苏耳饰。长安取了凤冠来,两手替她戴上。

“娘娘真是愈发好看了。”

称赞之声不绝于耳,明微微却是轻轻抿唇。一双乌眸明亮,直视着镜中的自己。

不光阿采在说,就连她也明显感觉到,自己不一样了。

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十六岁,是大堰女子的成人礼。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性子变得愈发沉稳、宁静。

她也有好久没有翻.墙、爬树了。

至于烟水巷,她更是没再去过,也不知那里的阿齐过得还好不好,有没有新的恩客,他在那儿还会不会想起她。

柳奚那边的太监已在殿外等候多时,采澜宫外正停着轿子,要接她去参加宫宴。她要以皇后、一国之母的身份,第一次面对群臣。

坐上软轿,她居然觉得内心一片宁静。

没有局促,没有不安,更没有紧张。那群大臣都是她自幼打过照面的,有些甚至被她称呼过叔伯。

大雪虽已停歇,可树上犹有积雪。明微微一抬头,便有雪珠从树枝上坠落,跌在她的手背上。

一片晶莹剔透的雪。

她扬了扬唇。

莫名其妙地,她竟觉得十分惬意。

她已经长大了,失去了父皇、母妃的庇护,她慢慢变得勇敢,再也不是众人口中那个骄纵、蛮横的五公主。

再也不是那个只会恃宠而骄的五公主。

柳奚站在灯火通明之处,正等着她。

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正站在群臣的一片注目中。风有些大,席卷着他的鸦发与衣袍,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还有些病弱。

月色灯影中,他步子缓缓,朝明微微走来。

她怔怔抬眼。

看清男子面容时,明微微忽然一晃神。

他的神色居然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温柔。

左手被人轻轻牵起,那人带着她步入宴席。一瞬间,许多遭目光朝着明微微投射了过来。有尊敬、有好奇,更多的则是探寻。

柳奚拉着她,走到大殿之上。

站在高高的大殿上,她看到了殿下的大王爷、晃晃、灼灼姿雪姐姐,以及……明皎皎。

明皎皎还是那般娇矜,坐在那里,面带不悦地瞪着她。

似乎还是在记恨明微微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明微微懒得搭理她,目光从她身上轻轻掠过,便跟没看见她似的扭头望向别处去了。

明皎皎更气恼了。

她恨恨地咬牙,手边的袖子被她攥皱得不成样子。凭什么,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明微微却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从楚玠,到柳奚。

甚至如今的凤位!

她的眼睛嫉妒得要滴出血来,愤恨地瞪着堂上女子——她穿着华丽的衣裳,俨然已是全大堰最为尊贵的女子!

最让她嫉妒的,是明微微身侧那个男人。

那个她肖想许久的男人,如今却莫名成了自己的皇兄,从此只能远远地观望他。

她不甘心。

却没有人在意明皎皎的情绪,殿中都是皇胄重臣,相比之下,她实在是太过渺小了。所有人都望着柳奚与明微微,有传言说帝后感情不合,但他们今日一看,皇帝与皇后却是一副恩恩爱爱之状。

特别是皇帝,满目柔情,尽数落在了皇后娘娘身上。

“朕有一件事,要同各位爱卿讲。朕的皇后,已怀了龙嗣——”

明微微一怔,扭过头去,却见柳奚正勾着唇,他似乎是发自肺腑地开心,高高兴兴地将她怀有身孕一事告知了在场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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