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摇曳,映照着王昭蘅惊惶玉容。
在他身下死死咬住下唇,连喘息都屏住,不肯泄半分惧意。
双手徒劳地推拒着他大力的钳制,青丝凌乱黏在汗湿腮边,一双杏眸水光潋滟,那滴将落未落的泪悬于睫上,颤巍巍不堪重负。
直至泪珠倏地滑入鬓角,萧沉戟钳制她的指力,几不可察地一松。
——又是这样的眼神。
与茶楼里那个慌张的“小舅子”如出一辙,像极了雪夜里瑟瑟发抖的幼鹿。
心头那簇因莫名焦灼的暗火,竟被这滴凉泪“嗤”地浇熄三分。
他指节微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抬手拂去那泪痕,却蹭到了锦被间一枚冰凉的物事。
目光随之垂落。
是一枚平安扣。
竟是祈愿平安的信物,而非预想中的暗器。
所以她在生死关头从袖中滑出的,不是杀招,而是……祝祷?
一个处心积虑的细作,会在身上带着这种东西?
这念头如冷水泼面,让他沸腾的血液悉数冷凝。
也就在他心神微散的这刻,那缕幽香悄然钻入他肺腑,再也无法躲藏无视。
“咳!咳咳……不、不验了……呃!将军在上……呃!真、真不验了……”
王昭蘅抓住他心神微散的瞬间,猛地侧过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混着短促嗝声汹涌而出!
她咳得缩成一团,纤细的脊骨不住轻颤,眼尾绯红,泪珠滚落。那断断续续的嗝逆声,将她强装的气势击得粉碎,只余下全然的狼狈。
“将军……恕罪……”
她将发烫的脸埋进锦被,肩头随着压抑的咳声和无法控制的嗝逆轻轻颤动,那缕暗香也随之浮动,愈发清晰。
看着她咳喘得脊骨轻颤,萧沉戟扣在她腕间的指节下意识一松,几乎要抬手拍向她后背——
旋即他猛地在身侧攥紧了拳,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死死压回。
“……妾身……呃!为了驱散缠身多年的病气药味,前几日停了药……咳咳……今日又……又服了剂猛药……呃!想着冲一冲喜气……”
她气息微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支离破碎,苍白的脸上呛咳出一丝异样的潮红,那夹杂在诉说中的细小嗝声,听起来委屈极了。
“……没成想……病得更重了似的……”
她句句不提拒绝,却用这连绵的咳嗽与止不住的嗝声,将自己“病入膏肓”,不宜洞房的状况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沉戟眯起眼,审视着她这副“病弱”的模样。
耳中仿佛又响起了茶楼里,那句仓皇中的破釜沉舟——“我是萧沉戟——他的小舅子!”
一样的急中生智,一样的……令人恼火的机敏。
那颤动的睫毛,虚浮的气息,恰到好处的泪光,还有这……完全无法伪装的、可怜又可笑的嗝声。
饶是他惯于伪装,分明知道她的底细,目光仍在她脸上停留了可疑的一瞬。
这演技,逼真得几乎要骗过他的眼睛。
一股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好笑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竟被一个又咳又嗝的小丫头,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了一军。
“全凭夫人做主!”
他忽然俯身,粗粝的指腹抚过她唇上被蹭花的胭脂,力道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声音低:“听闻士族最爱养金丝雀,娇贵难养。”
王昭蘅不敢再躲,甚至顺势将微烫的脸颊往枕边蹭了蹭,显出几分病中的畏寒。
她怯生生抬眼,声音细弱得如同耳语,还带着一丝嗝逆后的微喘:“妾身这病……确实费银钱。不过……呃!……妾身带了药来,不会给将军添、添负担。”
他低笑,指尖划过她细腻的颈侧,清晰地感受到那之下细微的战栗。
“可惜本将这院子,”他声音里带着砂砾般的磨砺感,“只养得活啄人眼的秃鹫。”
她轻轻吸气,羽睫低垂,掩去眸中神色,却并未退缩:“秃鹫也好,金丝雀也罢,能活着便是造化。”
这话倒让他眸光微动,审视地看了她片刻。
他松开钳制她手腕的力道,声音里的寒意似乎稍褪:“安分守己,可保平安。”
王昭蘅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转机。
她染着水光的睫毛轻颤,怯怯试探,刚想开口却忍不住先打了个嗝:“呃……将军的意思是……妾身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比如?”他挑眉,目光仍紧锁着她。
她悄悄在锦被下活动了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声音愈发低柔:“这病已是拖累…呃…妾身会谨守本分,当好一个安静的摆设,绝不给将军添乱。”
说到最后,她似乎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嗝,急忙用袖子掩嘴,连脖颈都泛起粉色。
萧沉戟看着她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强装镇定。
目光沉沉,在她苍白稚嫩的脸上停留一瞬。罢了,十六岁的棋子,他倒要看看,幕后之人将她摆在这个位置,究竟意欲何为。无论她是王昭蕙还是王昭蘅,今夜都已足够。
念头既定,他骤然挥袖,将残存的玉如意碎片狠狠扫向铜镜!
“哐啷——!”
碎片与镜面猛烈撞击,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镜身,映出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新房。
合卺酒应声倾覆,猩红的液体泼溅在他玄色皂靴上,如凝固的血。
“记住你的话。”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端好你将军夫人的头衔。”
这话如同赦令。
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倏地掠过王昭蘅眉眼。
但她又急忙垂下眼,将脸往阴影里藏了藏,细声应道:“……是,妾身谨记。”
萧沉戟将她这瞬间的神情变幻尽收眼底。那乍现的灵动机敏,与她刻意伪装的病弱温顺,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反差。
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力道却在触及她细腻肌肤时,不自觉地收了三成。
“最好如此。”他眸中寒光乍现,一字一顿,“若让我发现你有半分不轨……”
“呃!”她又打了一个嗝,连鼻尖都透了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不敢……”
他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冰冷的哼笑,猛地松开她,转身便走。
“今夜夫人‘病重’,好生歇息。”
他在门口停顿,侧过半张脸,烛光在他冷硬的侧影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我们,来日方……。”
“呃!”
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嗝声,再次从床帐里传来,精准地打断了他未竟的警告。
萧沉戟宽阔的背影几不可察地一僵。
终是未发一言,只抬手“哐当”一声甩上门,将满室旖旎与恼人的嗝声,彻底关在了身后。
王昭蘅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直到门外脚步声彻底消失。
她猛地松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整个人软在锦被中,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委屈的泪珠不断滚落,她一边打着嗝,一边扯下沉重的翟冠扔到一旁,手背用力揉着被捏红的下巴。
“呃…好你个萧沉戟……”
她灵巧地低头,用细牙解开了腕间紧缠的蹀躞带,揉着发红的手腕,俯身拾起那截断玉。
“呃…还真生生掐断了……”
指尖无意间碰到嫁衣内里一个微硬的凸起,冰凉的金属触感,是安在她心口的一方汤婆子。
——是阿娘为她缝进去的护心镜。
闭上眼,阿爹宁愿抗旨,也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的单薄身影,和那双急得通红的眼,便清晰地灼在眼前。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嗝。
她不是一个人。
巡夜梆子敲过四更。
王昭蘅越想越气——那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嗝声,竟又被这活阎王生生吓了出来!她赶紧捂住嘴,把喉间翻涌的痉挛感憋回去,憋得眼眶发酸。
她恨不得学萧沉戟的样子,把那枚精心准备的平安扣也砸向铜镜解愤。
赤脚踩上冰凉的青砖降火,白日里阿娘给她挽发的银簪此刻被紧紧攥在手中,成了泄愤的烛挑。
“啪”地挑开烛罩,火苗“噌”地窜高,映得满墙喜字如血。
也晃亮了桌角那碗凝着油花的冷面。
汤面结了层霜膜,两根腌萝卜斜插在坨了的面条堆里,竟还散发着诱人香气。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作响。
她忍不住凑近嘬了一口面汤,一个细嗝不受控制地顶上来,带着面汤的微酸气。
又猛地想起身在虎穴,急忙用银簪在面里细细验毒。
虽未验出什么,却也再不敢动筷。
目光一转,落在旁边一方叠得齐整的粗布帕子上。
将军府竟这般讲究,还给她备了擦脸帕子?
指尖触到粗布时,王昭蘅微微一怔。
这墨青色的布料纹理粗粝,隐隐渗着松油与风沙混杂的气味——分明是镇北军专用来包裹干粮、传递信号,甚至为同伴擦拭血污的面旗布。
此刻却被仔细叠成方正,搁在这满室喜庆中,像块不慎落入胭脂堆的玄铁,格格不入却莫名令人心安。
是萧沉戟的手笔?
她忽然想起合卺前,他在门外特意卸去伪装的青面,又命人送来这碗看似朴实却热气腾腾的面。
莫非……这位传闻中杀伐决断的将军,实则心细如发?
王昭蘅捧着那方粗布,心头泛起细密暖意。
她尚且被家族摆弄算计,他更是明知这桩御赐婚事是局,却仍愿以诚相待。方才那些冷言厉色,莫非是碍于局势不得不故作疏离?
是了,定是如此。
这个念头如春风拂过心田,多日来盘踞不散的惊惧惶惑,竟在这一刻冰消雪融。
她忽然意识到——那哽在喉头,让她备受煎熬的嗝逆之气,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
身心是从未有过的松快。
王昭蘅像破了阿爹出的考题那般欣喜。
“莫问铁甲几时歇……”她轻声念着他的催妆诗,眼底渐渐漾开澄澈笑意。
那位在战场上守护山河的英雄,此刻也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夫人”。
既如此,她王昭蘅又岂能辜负这番心意?
“夫人不好当?”她忽然雀跃起身,蘸着唇边的胭脂,在合卺酒盏边画了只歪嘴雀儿,“我王昭蘅,八岁替阿姐攀折老槐树顶凤仙花,十三岁护卫裴家玉人,竹帚打遍碎嘴小子,还怕这破将军府房梁压顶?”
铜镜里忽然晃过黑翅飞影,她反手将银簪剑钉在镜面返照的雀儿眼珠上,对着镜中倒影俏皮眨眼:“萧将军,您的装神弄鬼,还是留着对付代北蛮子吧。”
东风动容,吹皱满屋红绸,铜镜摇曳不清,仍照映出烛泪凝成冰凌的寒梅,正与她臂脖间的守宫砂一般殷红。
她轻轻哼起那首民谣,赤脚在冰凉的地砖上转了个圈。
“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
石榴裙摆绽放如花,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明日,定要问问将军,这镇北军的面旗布,可能分我一块做手帕?”她自言自语着,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就说……新妇总要带些夫君的信物才是。”
夜色深沉,她却觉得这偌大将军府,处处都透着值得探索的新奇。
既然前路未卜,那便走一步,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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