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说定了

其下是洋洋洒洒几百字,详细描述了小君侯如何言语轻浮,行为不检,喝醉了酒便调戏良家女子,不仅强逼人为妾,还欲行不轨之事,莺莺姑娘挣扎间被小君侯扯掉了肚兜,羞愤欲死,当即便要跳楼,幸在有旁人阻拦,才挽救了一条鲜活无辜的性命……小君侯如此浪荡纨绔、仗势欺人,简直将全庞城闺中女儿的痴心喂了狗,可悲可恨!

言辞之激烈,细节之丰富,令人咋舌。

胡定的视线悠悠回转,绷着嘴,使劲儿忍笑,一张脸憋得奇形怪状,到底是忍住了。

“小的拿性命担保,除了绣儿姑娘,再没有旁的女子接触您了,且为了保住您的清白,小的昨儿一夜未睡,给您把门来着,连一只母苍蝇都没放进去。”

周沉璧一看胡定那张脸,就知他在心里偷笑呢,于是拿脚去踹他。

胡定挨了一脚,龇牙咧嘴问:“那这莺莺姑娘……还查吗?”

“查!”

“得嘞!”胡定应了一声便走。

走出大老远了,却又被后头那祖宗叫住。

“公子还有何吩咐?”

“你说……这消息有多少人知道?”

“您想想上回咱们进城那场面吧。”

“那……她呢?”

“谁啊?哦,您说阮姑娘啊……她这开门做生意的,来来往往见多少人,听多少信儿,自然……”胡定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打量对面那爷的脸色,从尴尬渐渐转为不悦,还有一丝紧张,于是福至心灵地停住了嘴。

周沉璧负手踱了几步,转身就走。

“诶,公子去哪?”胡定抬脚跟上,“要同阮姑娘解释吗?小的可以跑一趟……”

他说完这句话,就见周沉璧的步子一顿,然后慢慢地,停住了。

“爷什么样与她何干!谁要同她解释!”恨恨说完,走了。

没几步又回来,踹了胡定一脚。

“日后再敢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脏爷的眼,头给你削了!”

周沉璧回到居竹院,洁身净面,换了身袍子,打算往衙署里去。方走出院门,便见阿娘带着丫鬟过来了。

周沉璧行了个礼,未等人开口,先道:“阿娘为何要派人去阮府提亲?”

尹菱一脸喜气:“如何,阿娘是不是提到你心意上了?你也喜欢那姑娘,是吗?”

周沉璧“唰”一下红了脸,瞪着眼低吼:“谁、谁说我喜欢她?!”

“哟,还害羞了,臭小子!”尹菱上前帮他整整衣领,一面觑着他神色道,“我可听说你时不时往人铺子里跑,这才让胡定去打听了,那姑娘是九月初九的生辰,你说巧不巧?”

“胡定那狗东西……”周沉璧说着愣住,“九月初九?”

上次在城外,周沉璧与阮茵说起算命之事,只说要在十九岁生辰之前成婚,实则那算命瞎子还有一言:“若得重阳之女,则能消灾挡厄,是琴瑟和谐之数。”

周沉璧心情复杂,一时不语。

尹菱不觉有异,又道:“我请人合了你们的八字,确是上佳之配,阮府那头也极满意这门亲,你呀,就安心等着吧!”

“阿娘趁早歇了这份心,我不与她成亲!”

周沉璧急头怪脑地说完,走了,留下尹菱一脸错愕,与身旁的丫鬟面面相觑。

连着两日,周沉璧就像个火药包子。

旁人走过,稍带点风都能把他点着。

“丁小壮!叫你去芙蓉镇盯着,怎么还在衙里?落窝下蛋呢?!”

衙役丁小壮莫名挨了一顿骂,张嘴想辩解,瞧见胡定朝他使眼色,又识相地闭了嘴。

谁又惹了这祖宗?丁小壮心里不解。

纪阿月也不解。

她快速看完阮茵刚写的东西,折好收进袖中,神色复杂道:“姑娘……你为何不愿嫁小君侯?”

阮茵正在对着账本盘点柜上的货品,闻言顿了一顿才道:“你也觉得,我应该感恩戴德地嫁进侯府?”

“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绝没有因为门户轻视姑娘……”

“我知道。”阮茵笑笑,打断了阿月的解释,走回柜台后,将账本收好,“阿月,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我若嫁给小君侯,日后便要囿于后院,做一个得体的少夫人,我不愿如此。”

阿月不解:“做安享富贵的少夫人不好吗?”

“好,却只是一时的好。侯府那等门楣,小君侯定不会只有一位娘子,想到日后要同别的女子共事一夫,”阮茵垂眸,摇了摇头,“我接受不了。”

“可是,即便小君侯日后纳妾,你也是正房啊。”

“正房……在你看来,阮府里的冯夫人过得便很舒心吗?”

阿月思索一会儿,又道:“可这天下,有哪个男子只守着一个娘子的?姑娘日后无论嫁给谁,都免不了这处境。”

“所以啊,”阮茵抿了抿唇,“我还是不嫁了,守着胭脂铺,挣多多的银子,日后在庞城城郊,或者回襄郡,买一座宅院,与阿娘清清静静度日。”

“姑娘说的什么糊涂话!”阿月惊讶地瞪着眼,“女子不嫁人怎么行,要被笑话死的。”

“你会笑话我吗?”

“我自然不会……”

“那便行了,旁人如何说,有什么要紧。”

“可……可即便嫁入侯府,姑娘也不必抛下胭脂铺呀,我给你挣银子,你只管安心做少夫人,每月过来数银子便好。”

阮茵忍不住笑了:“多谢月姑娘了,若没有你,我一个人可撑不起这铺子。但你挣银子给我,和我自己挣银子,不一样的。”

阿月还是不解。

阮茵却不想再多谈,只道:“我可以不嫁人,却不能丢了吃饭的本事。我们女子,要先自己立稳了,才能风刮不倒、雨淋不怕。”

阿月杵着下巴想了半晌,仍是似懂非懂,最后摇了摇头,道:“总之姑娘做的决定肯定是有道理的,我这便去李豹那里。”

阮茵点了点头,看着阿月走出了胭脂铺,收回视线,无意间扫到柜台角落放着的瓷瓶。

松香化瘀膏。

先前伤到脚,多亏有这药,只疼了一天便消了肿。

当真是良药。

心中微动,下意识喊:“阿月!”

阿月转头:“姑娘还有事嘱咐我?”

阮茵回神,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半晌,扯了扯嘴角:“无事。你快去快回。”

待此事了了,再去向他赔罪吧。

若他还愿意见她的话。

金乌西坠时,周沉璧下了值,骑马从胭脂铺前经过,看见铺门关着,不由心中疑惑。

往日这铺子总是开到夜市将散,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关了门?

他心里存着气,于是梗着脖子转过头,强迫自己不去在意。

要在往常,胡定或要说一声:“公子,要不要我去打探打探?”

可此刻那别扭公子病还没好,他也不敢吱声,二人默默路过。

上灯时,周沉璧用完了饭,洗漱一番,换了轻便的常服,仰靠于榻,双腿交叠架在小几上,心不在焉地一个人玩投壶,忽然,胡定匆匆跑进来,神色凝重道:“公子,阮姑娘出事了。”

“你他娘的!”周沉璧手一抖,一支箭丢得歪到了姥姥家,于是张嘴便骂,半路反应过来胡定说了什么,不禁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

“小的说,阮姑娘出事了。”

周沉璧站起身,匆匆抓上剑便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听胡定交代来龙去脉。

方才胡定上街去买桃子,是眼前这爷要吃的,还点名要吃一枝春胭脂铺对面那老翁卖的桃子,胡定只得去买。

他买完桃子要走时,遇上了巡检司的衙差大焦带着兄弟寻人,胡定一问才知,阮茵的阿娘不见了,她带着丫鬟在城中寻了一整日,仍不见踪影。阮茵命小令先去巡检司报官,再叫阿月和小七帮着在城中继续寻找,而她自己则孤身往城外去了。

“从哪个门出去的?”周沉璧边走边问。

“西门。”

周沉璧点点头:“带上府里家仆,城里城外帮着找,找到人,爷有重赏!”

赶在城门闭锁之前,周沉璧疾驰出了城,一路往西,就着最后一丝天光,看见前方一人骑在疾奔的矮马上,背影细瘦伶仃,摇摇欲坠。

他来不及多想,扬手狠甩马鞭,霹雳箭一般冲到近旁,周沉璧纵身跃起,下一瞬已落坐在她身后,一手抓过缰绳,双臂牢牢锁住了她的身子,沉声道:“是我。”

阮茵惊叫出声,猛地转头朝后看。

呼呼的风声从耳旁掠过,发丝凌乱地扑在脸上。

周沉璧微微错身,偏头垂眸与她对视,一瞬间,心脏跳得失了控,仿佛受到惊吓的不是差点摔马的她,而是他。

“你……”

他正要开口,就听她说:“小君侯,我阿娘不见了。”

声音细细地发着抖,满眼惊惶无措,像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的小鹿。他的心隐隐牵动一下,不由放轻了声音:“你阿娘会找到的。”

他的语气沉稳坚定,抚平了她些许慌乱,于是随着他的话愣愣点头:“对,我会找到阿娘的。”

她转回了头,盯着前方官道,双手仍然紧抓着缰绳。

周沉璧察觉她脊背僵直,于是不着痕迹地朝前挪了一寸,轻轻挨靠上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她泄了点力气。

就像……依偎在他怀中。

黑暗中,他的耳朵烧了起来。

努力压下绮念,眼睛四下里搜寻着,余光瞥到身下的坐骑,这才发现……是一头驴。

怪不得总觉这畜生难驯又矮挫!

周沉璧将阮茵的手从缰绳上摘下来,然后一个施力,在她叫出声前,带着她稳稳落到了自己的马上。

阮茵终于从茫然中唤回些许神志,挣动一下身子,轻道:“多谢小君侯,我骑驴便好。”

周沉璧轻“啧”一声:“别犟!此刻不是守礼的时候,先找到你阿娘要紧。你骑那驴子跑一夜能跑多远……对了,你知道阿娘去哪了?”

阮茵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关雎院空无一人,处处干净整洁,阿娘常坐的绣架旁放着半杯茶,似乎她出门前正在绣花。

若阿娘是主动离开关雎院,定会留个信儿在桌上,她不认识字,常以画画代替,小令基本都能看懂。

今日桌上却没有画。

要么,她以为只是离开一会儿,没必要留。

要么,她走得太匆忙,没顾上留。

城里到处都找过了,府里的家仆也都撒了出去,一日过去,天都黑了,阿娘会在哪里?

阮茵心乱如麻。

周沉璧问:“你既不知她去了哪里,为何要往这个方向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娘在哪。”她声音黯然,似在回应他的问话,又似无意识地自言自语,“往西一直走,是襄郡,也许……阿娘想回家看看。”

听上去很怪的一句话。

她的家分明在庞城,此刻的语气却让他感觉,襄郡才是她的家。

他的心又被牵扯一下,忍不住想揽紧她,却终是不敢唐突。

官道平直,两旁是低矮的斜坡,沿坡栽种的树木在黑暗中飞速倒退,耳中被呼啸而过的风灌满。

怀里的人还在发抖,微微的,时不时战栗一下。

周沉璧一手提缰,另一手快速剥下外袍,抖开,围挡在她身前。

阮茵才动一下,他便“啧”了声:“坐好!”反手从她颈后揪紧了他的衣袍,箍得她像个蚕蛹一般难以动弹。

等她老实了,他才慢慢道:“巡检司的衙役正在全城搜索,只要你阿娘还在城中,就一定能找到,说不准,你阿娘此刻已经回到府里了,如果是这样,天亮之后,城门打开,胡定会第一时间送消息出来。”

阮茵默默点头。

“襄郡与扶苏郡相距二百里,途径四座城,一路上要投宿,要吃饭,城与城之间还要查验路引,有迹可循,我们不是大海捞针,你莫太过忧心。”

阮茵又点了点头:“多谢你。”

她此刻很需要这些话。

周沉璧听她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心中顿时一紧,狠狠拍马,奔得更快了些。

一路再无别话,月上中天时,到了庞城西六十里处乔城外的隆兴客栈,周沉璧去马厩拴马,嘱阮茵原地稍候。

等他拴好马,发现阮茵已进了客栈,正在与店小二攀谈。

一盏枯黄的油灯戳在柜台上,店小二睡眼惺忪。

阮茵打过招呼,道:“敢问小哥,今日是否有一位妇人,从庞城过来,三十七八岁的年纪……”

“没有,”小二不耐烦,“客人住不住店?”

阮茵掏出一块碎银递给他:“要两间房。多的不用找了。还请小哥告知……”

店小二撩起眼皮:“姑娘在说笑吗?这点银子连一间房都不够。”阮茵一愣,五两银子在庞城开三间房都足够了,却听店小二又道,“方圆十里,只有我们这一家客栈,如今也只剩一间天字号房空着了,姑娘要是银子不够……”

正这时,周沉璧抬腿跨进店门,扬手往柜台上丢了一锭银子,“铿”地一声闷响,惊得小二睡意全消。

“够不够?”周沉璧冷冷问。

小二瞬间回神,换上一副笑脸:“够了,够了……客官贵姓,小的需登记……”

话音未落,只见周沉璧耸了一下剑柄,油灯忽闪忽闪,下一瞬,半截银白横在了他颈侧。

“她问的话,好好答。”

小二满眼惊恐,结结巴巴道:“我答、我答……敢、敢问姑娘,要找的妇人有何特点,如何称呼?”

阮茵忙道:“她姓岳,丘山岳,穿一身湖蓝色衣裙,长相慈和秀致……”

小二一面抖得好似筛糠,一面努力回想,片刻后摇了摇头:“没有,我没见过。”

“好好想!”周沉璧冷着脸,剑又往前耸了两分。

小二快吓哭了:“真没有。看二位客官打扮,不像普通人户,想、想必要找的那位妇人也是一位贵人,我若见过,定然有印象。今日住进来的大多都是男子……女子里也没有姓氏年纪相符的……”

看来真不在这里。

阮茵失望极了。

对周沉璧摇了摇头:“算了,莫为难他了。”

周沉璧收好剑,抬抬下巴:“带路。”

小二忙从柜台后跑出来,领二人上楼。

房间狭小,几乎一览无遗,陈设也简单。

周沉璧进到屋里,先走到窗边,朝外推了推,不动,四下看看也无不妥,于是对小二说:“去弄些吃食,再打一桶热水来。”

小二忙不迭答应着去了。

周沉璧看阮茵呆呆地站着,知她心里不安,于是道:“明日城门一开,我们进城。此刻多思无益,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我就在外面。”他说完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靠墙坐在门边的地上,听着屋里的动静,迷瞪了一会儿,没什么睡意,于是起身下了楼。

先去马厩喂了霹雳,又找小二要了一壶酒,就着花生米打打牙祭,然后去客栈后院的水房里随意擦洗一番,待一切收拾好,回到楼上,阮茵正好推门要出来。

周沉璧问:“需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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