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成亲吧

只见小娘子一手托腮,望着身前不远处的献殿出神。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殿里有一群年轻男子,似在高谈阔论什么。

周沉璧不自觉地走进书院,直走到凉亭附近才停下,环抱双臂,倚靠在一棵大树上。

树梢蝉鸣声声,他心中却极静。

少顷,小娘子开始奋笔疾书,时而托腮沉思,时而又抓着笔杆挠一挠鬓发。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笔,双手拈起桌上的纸,轻轻吹干墨迹,盯着那纸看了一会儿,面上露出笑意。

周沉璧不由也弯起唇角。

正这时,她似察觉到什么,朝廊桥另一头看来,脸上还带着未及收起的恬然笑意。

恰似一片轻羽落入平静的湖,微微涟漪荡进周沉璧的胸腔,挠人,莫名又有些紧张。

很快,小娘子收回了视线。

周沉璧皱了皱眉,抬腿走上廊桥,须臾便到了亭中。

“我有话要说。”

阮茵实在不知他与她还有什么可说,但既然人已到了跟前,只好站起身行了一礼。

“小君侯请吩咐。”

“我想过了,只要你点头,我即刻请阿娘去府上提亲,真的。”

阮茵错愕抬眼,半晌才道:“小君侯今日……吃酒了吗?”

周沉璧点头,神色莫名,片刻后皱眉:“我说的不是醉话。”

“我听来,却是醉得不轻。”

“你不信?”

“我凭什么信你,又为什么要信你?”

周沉璧瞪眼:“本公子说话算话,绝不儿戏,你……”

“小君侯,”阮茵淡淡开口,打断了他,“你了解我吗?除开姓名,年纪品性?家住何处?亲族几多?可有婚约?”

“你可有婚约?”周沉璧问,语气有些急。

阮茵一怔,摇了摇头。

周沉璧松了口气:“那便是了。”他缓步踱到石桌旁,顺手从竹篮里捡起一个青瓜,张嘴咬了一口,“我虽不知你年方几何,但知你家住庞城,双亲健在,其他的,不重要。”

“……”

太荒唐了。

阮茵深吸一口气:“我是说,你与我素不相识,若非在六珈山生了一场误会,此生不会有任何交集,更谈不上信与不信。小君侯出身尊贵,婚姻大事,不必赌一时之气……”

“你这小娘子!先前说我儿戏,如今又说我赌气!”

周沉璧大马金刀坐到石凳上,青瓜也不吃了,顺手丢在石桌上。

阮茵拦阻不及,眼睁睁看着那瓜滚到了纸上,忙一把抽出来,可惜已经晚了,瓜汁瞬间将墨迹晕开一片,不由气急道:“你怎的恁般讨厌!”

呀!

她还敢生气?!

周沉璧拿眼瞪她,可阮茵顾不上瞧他,一心在可惜那刚写好的诗句。

周沉璧瞪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有些心虚,挠了挠额角,小声嘟囔:“就你那手字,有什么好可惜的,我赔你便是……”

阮茵气愤转头,周沉璧避开她的视线,勾起毛笔,从竹篮里取出一张新纸,铺在石桌上,又将阮茵手上那张拽过来,搁在一旁,比照着上面的字抄录起来,边抄边念叨。

“小君侯的墨宝可不是谁都能得的,今日是你走运……还瞪?瞪什么瞪?谁似你这般,来送炎神还带纸笔,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做学问的地方吗?”

“这里是碧水书院!我在哪里做学问,与小君侯何干!”

简直莫名其妙。

好好的来上个香,竟也能碰上这尊菩萨。她做什么还要在此逗留?墨宝……谁稀罕他的墨宝!

阮茵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那副字,连砚台一起收进竹篮里,拎起来便要走。

此时周沉璧恰好写完最后一个字,见状一把拉住了她。

他完全是下意识反应,未考虑什么男女之防,阮茵却又羞又气,用力往回扯。

周沉璧察觉不妥,忙松开了她,将自己那副字递到她面前,尴尬道:“赔给你。”

“不必了。”

阮茵仍然要走,周沉璧却挡在她身前,虎着脸道:“本公子不欠人债!不要也得要!”说着将那张纸丢进了她的竹篮里。

二人相向而立,一个凶巴巴,一个气呼呼。

周沉璧盯着她涨红的小脸,渐渐地,心里的气焰越来越弱。

这可真是怪了,堂堂小君侯这辈子头一遭被人嫌弃至此,该气的分明是他吧,怎么好像又欠了她?!

周沉璧一脑门子官司,什么也想不清楚,视线无意间扫到她的额角,只见一片红肿淤青,虽有脂粉遮掩,离得近了还是很明显,是硬物撞击的伤。

“你这伤……”

周沉璧正要问,忽闻一声小儿啼哭,只见阮茵睁大了眼,愣怔一瞬,转身便跑。

竹篮倾翻,里面的纸笔砚台和瓜果散落一地。

哭声是从书院外头传来的。

阮茵奔出书院,一眼就看到了那正在哭嚎的小童。

“小赟!”

她的幼弟阮赟,是父亲妾室元娘所生,如今养在嫡母冯夫人膝下。这娃打小黏她,今日家中女眷要来炎神祠祭拜,阮赟也闹着要来,阮茵便求了嫡母将他一同带上。方才她在碧水书院听人作诗,阮赟年纪小,坐不住,阮茵便让小令带他在院中玩耍,谁知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出了事。

书院外有一尊泥塑,泥塑四周围了一圈木栅栏,阮赟的头此时正卡在两根栅柱之间。

“小赟,这是怎么回事?小令呢?”

阮茵急走过去,双手向两侧用力掰那栅柱。

阮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颊脖颈通红:“呜呜……长姐救我!长姐……”

栅栏是实心木做的,她那点子力气根本无济于事。这书院地方又偏,行人少有往来,阮茵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阮赟突然瞪着眼睛惊声尖叫起来。

阮茵大骇,顺着阮赟的视线往左侧转头,一瞬大惊失色,猛地合身扑在阮赟身上,将他牢牢护在怀里,眼睛也死死闭上了。

几乎同一时间,耳中传来铿锵相撞之声。

预想中的痛并没有出现。

少顷,阮茵缓缓睁开眼,慢慢转过头。

地上躺着两截断箭。

周沉璧剑尖杵地,长身凛凛站在她斜后方,一双眼睛瞪得像个阎王一般。

阮茵惊魂未定,一时说不出话。

周沉璧也不理她,大步朝南走,边走边指着前方喊:“小子你站住!”

射箭的是个小童,看身量不过六七岁,和阮赟一般年纪。

那小童要跑,却哪里跑得过周沉璧,不消片刻,被提溜着后脖领子,拎到了阮茵身边。

“说!为何朝人射箭!”

小童被周沉璧斥了一句,嘴巴一瘪,哭了。

原本只有一个哭的,如今可好,凑了一双。

阮茵神思回属,站起身对周沉璧施了一礼:“求小君侯,先救舍弟出来……”

周沉璧扫了一眼阮赟,“啧”声皱眉,先呵斥两个小童不许哭了,又抬下巴示意阮茵站远一些,然后一本正经地举剑穿过栅栏。

开始锯木头。

周沉璧一肚子火。似乎从遇见这小娘子开始,这窝火的感觉便没断过。

那日在胭脂铺不欢而散后,他一个人在衙署公房住了几日,越想越没头绪,总之就是不爽。

她对他假意奉承,不爽。

她对他视若无睹,不爽。

她被他将了一军,当即便举旗投降,还要与他分清泾渭,更加不爽。

但他一向不喜太为难自己,理不清楚的一团乱麻,砍了便是。

要么,如她所愿,当不认识她。

要么,认错领罚,娶了她——她不是说他把婚约当儿戏吗,他便正经一回。

这前一种,周沉璧几乎未作考虑。

笑话。

堂堂小君侯,怎能听凭一个小女子摆布?!

想至此处,他心里忽然痛快了些。

今日炎神祠偶遇,原以为能了了这桩事,可现在呢?

她竟然拒绝他!

而他还要帮她救弟弟!

想他堂堂小君侯……算了。

周沉璧黑着脸,把个木头锯得虎虎生风,吓得两个小童连哭声都止住了。

他的剑是一把宝剑,片刻功夫,栅柱断开,阮赟被解救出来,当即扑到阮茵怀里大哭,小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一副惨样。

阮茵蹲下身,轻轻拍着他哄:“做什么要来钻这栅栏,脖子疼不疼?”

“呜呜呜……长姐爱看书,我看那阿公……手上拿着书,就想去呜呜……去给长姐取下来……”

阿公?

阮茵蹙眉,侧首看那泥塑,可不正是一个坐着的老者。

这老者一手捋须,另一手朝前高举,手上还托着一册书卷,是真的书。

也不知谁人作怪,放在泥塑手中的。

阮茵笑着摇了摇头,一面给阮赟擦泪:“长姐不差这一本书,莫哭了,长姐带你回去上药,好不好?”

阮赟抽噎着点头。

正在这时,小令从远处跑过来,惊问发生了何事,阮茵便把方才的状况说了,又问她去了何处。小令看到有男子在,附在阮茵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原来她方才是去如厕,想着很快回来,便没跟阮茵打招呼,谁知出了这种事。

小令一迭声认错,阮茵拍一拍她,道了声“无妨”,让她带阮赟先去书院收拾东西,好一起回家了。

这厢总算消停下来,阮茵走到周沉璧身前,敛衽郑重道:“多谢小君侯。”

周沉璧随意摆了摆手,朝那射箭的小童勾勾手指:“过来。”

小童怯怯地看周沉璧,又转头看看阮茵,抽着鼻子往他跟前挪。

阮茵心下一软,道:“算了,没伤到人,让他走吧。”

“不行。”周沉璧仍旧肃着脸,若非他方才来的及时,那箭恐怕正钉在阮茵背上,“小小年纪就敢暗箭伤人,长大还了得?说,叫什么名字?为何朝人射箭?”

“我叫铁柱,我不是故意的……”铁柱长得面黄肌瘦,穿一身粗布短打,肩上还摞着补丁,一看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边哭边说,“我看见一只兔子,想猎来给阿娘吃肉……阿娘病得好重啊,弟弟也饿了两日了……”

周沉璧一愣,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又问铁柱:“你阿娘得的什么病?阿爹呢?”

“阿爹死了。阿娘起不来床,咳得很厉害……”

“啧”,周沉璧皱眉,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丢给铁柱,“去给你阿娘请大夫抓药,再买点吃的东西。若还不够,便去城中显忠坊巡检司衙署,找一个叫胡定的,让他给你银子。”

铁柱捧着钱袋子,一脸的难以置信,片刻后扑跪在地,一个劲儿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您是善心菩萨!”

周沉璧唇角一牵:“还不走?再不走银子收回了。”

铁柱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一阵风似的跑了。

周沉璧目送他跑远,抿唇笑了笑,骤然想起此处还有一人,于是转头去看阮茵,见她正眼含探究地盯着他。

周沉璧略不自在,将手负在背后,昂着下巴道:“做什么这般看我?”

阮茵是想起了一些事。

其实六珈山那次,并非她与周沉璧初见。

第一次见小君侯,应是在她十二岁,也是她到阮府的第三年。

阿娘身子不好,平日里要吃许多药调养,这情况一月两月还成,一年两年便惹人眼了。

冯夫人虽不明着克扣什么,但底下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送的药材常常不是缺一味,便是晚几天。

她想着,若她有银子,阿娘要吃什么药,要如何调养,都不必看别人脸色。于是她去求了阿爹,让她去铺子里帮忙,她想学着做生意,赚很多很多银子。

她自小在村子里长大,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有力气,也不怕抛头露面,只要有机会,让她做什么都成。

阿爹被她央得不耐烦,便随口应了,让她去胭脂铺里打下手。

彼时胭脂铺还不是如今的模样,每月的进项三百两到顶了,半死不活地开着,阿爹也不大上心,反正不是家里的主业。

她第一次去柜上,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伙计全不拿她当小姐,指使她端茶倒水、迎来送往,她从无怨言,时不时还替人背黑锅,跟生气的客人说好话,客人见她年纪小,又是女娃娃,也就大事化小了。

纪叔喜她性子爽利,又肯学,便一项一项用心教她,她开始懂了一些做生意的关窍,也学会了不动声色地为自己讨公道,渐渐地,柜上的人再不敢欺她。

有一回,她去给君侯府上送胭脂水粉。

这可是店里的大主顾,她特意穿了簇新的衣裳,打扮得精精神神,带着东西去了。办完事离开侯府时,她遇上一个锦衣华裘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长得好看极了,白白净净的面上一双乌黑的眸子,好似天山上的仙人一般,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不料那小公子忽然招手,叫她过去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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