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沂州篇·弯弯眉眼

自记事那年起,谢钺便时常能看到墙角的红梅,他很喜欢红梅,偏偏红梅绽放的时节,是他最不喜的冬日。

落雪时节,母亲悄然离去,他只能拿着玉佩,将心底的愤恨藏在心底。

怅茫之时,他奔走在各处,不知该寻求何人的帮助。

时光流转,他仿佛又置身在初雪落下的那个冬日,采摘完草药的他正背着箩筐前往集市,身后跟着两个小孩,一左一右的拉着他的袖子。

谢钺擦了擦头上的汗,拿出几文钱来,说道:“来两个糖人。”

那摊主点了点头,立马说道:“行,等会。”

说罢,竟做了三个糖人出来。

“我付的是两个糖人的钱。”

“看你这模样,不也是孩子吗?来,拿着吧。”

谢钺拿着糖人,心里百感交集。

他背着草药筐走到铺子里,像往常一样等待店家清点药材,这时,几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经过,少年意气引人注目,谢钺不禁被吸引了过去。

“小子,你这草药根都烂了,没法用啊,这样吧,我给你一半的价钱。”

“可是……”

“你爱要不要,不行你去问问别人家,有没有人要你这烂了根的药材的。”

谢钺低下头,伸出手接过一吊钱,说道:“那便谢过店家了。”

他背上空了的药材筐,穿着两只烂了的草鞋,踩在没了脚的雪地里,梅花的香气从墙角飘来,谢钺抬头看去,眼神怅茫。

他知道,他必须为母亲报仇,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足为惜,哪怕要了他这条命,也要让那个坐在九五之尊之位上的人付出代价。

可是……

谢钺忽然觉得一阵头疼,他捂着脑袋,回忆起来那个午夜,大雪混杂着血腥味,飘扬在藏麟村中,一帮蟊贼闯进草屋,抓着几个孩子的脑袋逼他就犯。

寒光沁入他的眼底,谢钺眉间微皱,双膝渐渐软了下来,落在了地面上。

“说,你天生低贱,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快说!不然我们就一刀砍了他们。”

“我谢钺……”

“天生低贱,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周围的讥笑声此起彼伏,谢钺被一双刀斧按在地上,蟊贼的头领抓起他的头发,朝他的脸上用力扇了几下,又唾了一口唾沫,紧接着说道:“小子,听好了,以后再敢闯进我们的地盘,可不会像今日这样轻松。”

那时的他,还未真正的明白“世道险恶”这四个字,却因为此事早早的成长起来,不过多时,他便换了模样,流转于各个府邸之间,有时还会接点活计,帮一些纨绔子弟作诗写词,时间一久,当他脱下身上的袍子时,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他翻遍史册,研读兵书,莫非终其一生也没有用武之地?

当年的血海深仇迟迟未报,他心中怎能甘心?

直到,那两个人进了藏麟村。

谢钺的心绪莫名平复不少,至少,他第一次明白了,原来有人并不需要他伪装自己便会相信他,不需要他花言巧语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尽管他会担心,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配得上他们的信任,尽管忧心,却不彷徨。

就连时常挤兑他的那个人,谢钺也只是觉得,他嘴上虽毒,跟着他却能学到许多实实在在的东西,那人是真正的有才之人,是他至年少起就最仰慕的那种人。

或许多年以后,他也会成为那般的人,萤火追月,咫尺天涯,终有一天会相逢的吧。

雨又在他的心间落下,谢钺从未告知过长断,其实,在玉城时,他曾见过殷礼卿一面。

他对于自己的身份早已知晓,此番会面,也不过是想以利诱之。

“无论如何,我谢钺,都不会背叛兄长,这点至死也不会变。”

“若他知晓你我此次会面,该如何想?呵,话还是别说太满的好。”

“………兄长他会相信我。”

“是吗?任何人都有可能会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赤诚如他也不例外,你怎敢笃定他如你所想一般绝无怀疑?”

是啊,他不想…或者说不愿再回到当初那般境地,不愿被梦魇惊醒时只有他自己。

如今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没有梦魇的夜晚,晨起之时,总能拿着书去找引书点拨一二,饿的时候总能接起长断递过来的点心。

这世间最好的二人,他不想看着他们逐渐远去,就当是私心吧,他把丑陋不堪的一面藏起来,放大自己的欲念与私心,只为了捕捉那如糖人化在空中的一丝甜意。

长断坐在圆桌前,饮了口茶,引书也摇着折扇看着镜中的变化,两人对陆鸣的状态并不担心,对谢钺反而十分忧心,他心思太重,有时候难免成为牵绊。

不久后,陆鸣渐渐苏醒,他打了个哈欠,说道:“什么镜观显象,一点也不好玩,在里面都快睡着了。”

“谢钺哥哥和李熠哥哥呢?还没出来?”

长断摇了摇头,说道:“的确奇怪,李侠士难道也有不愿回想之事……”

引书微微垂目,轻言:“数年之前,李熠还是村中弃孤,多年风霜,想来好不到哪里去,在此之后,他与雨歇一同去杨丰楼执行任务,雨歇遭人暗算,至此之后再也不能修行武功,这也是我把他安排到鎏金堂的原因。”

“此事是因为杨丰楼中的暗卫众多才身陷险境,可是李熠却把这件事归咎到了自己头上,此事之后,他没日没夜的练武,仿佛要把雨歇的那份补上一样。”

“可是……雨歇才是最爱握剑的那一个,战上兴头,一人敌百。”

“没想到,李熠还有这段过去…其实,任雨歇并未怪过他吧。”长断说道。

“嗯,可能他最怕的,是李熠因此事而过于内疚。”

两人聊了许久,片刻之余,谢钺缓缓苏醒,他撑着脑袋,说道:“这是哪里……”

“谢钺哥哥醒了,幸好你醒了,不然引魂香要灭尽了。”

经由此话提醒,众人才反应过来,引魂香燃尽后,陷入幻象的人便再难苏醒,因此,长断提出提前唤醒李熠。

裴松影思忖片刻,应了下来。

他引渡内力,一掌打在李熠背后,被内力所震的李熠露出来痛苦的表情,他眉头越皱越深,裴松影的内力似乎让他愈加烦躁。

“阿歇……救…我来救你……”

“我一定会……一定会……”

刹那之间,李熠咳出一口血来,紧接着,他缓缓睁开双眼,目视前方。

方才的画面似乎还停留在他的脑海,李熠眼神中的光芒从未如此沉寂,他沉思许久,接着起身,站在引书后方,身子微微一躬,面露歉意。

“楼主…李熠有错,还望楼主责罚!”

引书抬眼看向摇晃的竹铃,他摇了摇头,说道:“当年之事,你也是如今日一般命我责罚你。”

“其实雨歇,从未怪过你,你不必过于苛责自己,至于他的身体,你行走江湖多年,寻遍四海医方,也没有法子,此事雨歇自然知情。”

听到二人的谈话,裴松影微微转头,说道:“任雨歇…莫非就是那个号称三招取命的江湖侠客?”

“没想到他如今竟沦落如此,当年江湖众人,无一人不想与他较量一二。”

长断垂眸不语,忽而问道:“我记得丹心门中,也有医药之方,当年第三任掌门风墨柏精通医术,曾谱写了不少与医道有关的册子,不知可否阅览一二?”

“风掌门……他的册子。”裴松影似乎有难言之隐,思量片刻之后,他转头看向弟子,命众弟子前往书阁,取来风墨柏的医册。

众人研读医册,竟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地点已经换了一轮,现下几人正坐在天蕴楼中闲谈,令人惊奇的是,裴松影竟也在其中。

他放下手里的医册,转而笑道:“听闻二位公子不仅在办案上很有心得,兵力部署上也研究颇深。”

“我接手丹心门已久,头疼之事许多,恰好近日便有一件。”

听闻他所言,长断与引书心中皆明,以裴松影的心性,绝不会因为一次试炼就放弃打探他们的根本,他会提出下一个试炼其实并不奇怪。

毕竟,他从来不是会拿一派性命冒险的人,这点二人都很笃定。

“门主但说无妨。”

“白鹤观与我门交恶多年,本来以它的地位,派些许弟子清剿便可无忧,奈何我公务缠身,脱不开身筹划此事,既然诸位在此,当有不少妙计,可否指教一二?”

“指教不敢当,但既然是门主开口,我等自当尽心尽力。”

闻言,裴松影微微点头,绣着青色花纹的衣裳微微泛出一丝银光,银线与青丝交汇,发尾处的幽香缓缓蔓延,香炉中的烟围绕在室内,衬的他整个人如他雾气升腾的清泉之中。

“明日我会命人将地图送来,如今天色已晚,诸位早些休息。”

说罢,他卷起袖子,从椅子上站起,长断回头看向他的背影,忽然开口说道:“有几个弟子,让我把话带给你。”

“他们说,无论你是何种身份,都是他们未来的门主,还望你不要出任何差错。”

裴松影的身子僵在原地,眼中闪过数千般错愕,他眼睫一颤,口中却死哽咽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想,他们期盼的,不是高贵圣洁,毫无缺点的门主,而是现在的你,对于丹心门的弟子来说,你就是他们唯一可以信任之人。”

裴松影沉默了很久,衣袖在风中飘摇,心思也随之变动。

………………

……

“知道了。”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消失在房门转角。

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几人翻遍医术,总算找到了些许记载修复经脉的医方,众人将医方一点点抄录下来,做完这些事以后,已经到了丑时。

长断将身子的外袍放在一旁,又端起茶杯饮了几口。

“阿钺在梦中,可有遇到旁人?”

“自然,梦中的一切,实在太过真实,我差一点就出不来了。”

“那最后是如何脱身的呢?”

“兄长不妨猜猜看?”

长断笑了笑,说道:“我的确猜不出来。”

谢钺低下头,手指在杯面上划了两下,片刻后,他抬起下巴,说道:“兄长,若是我说,在玉城之时,殷礼卿曾单独见过我一面,你们…会作何感想?”

长断说道:“我与书君,信你不疑。”

引书靠在一旁,手上的书被他随意翻了两页。

“更何况,我们本来就知道这件事。”他说道。

“什么?!咳咳……这么说…不过以哥哥和兄长的聪慧,自然能马上觉察。”

“好话还是少说为妙,现下无事,你的策论读的如何了?说来听听。”引苏把书撂在桌上,双眼渐渐合上。

谢钺脸渐渐涨的通红,他紧张的捏起衣角,把这些日子以来研读策论所获得的心得一点一点的讲给引书听,一炷香的时间后,引书的眉头越皱越深,他叹了口气,说道:“中规中矩。”

“你……”

这时,长断来到他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开始替他按揉肩膀,按了半刻后,长断将脑袋靠在引书肩上,轻声说道:“天色已晚,书君该放他们回去休息了吧。”

“功课明日再考便是,我也累了……”

“你也太纵着……罢了,你们先回去吧。”

众人散去后,引书脱下外衣,半躺在榻上,看着长断趴在床边盯着他的样子,他心中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撬动了,似是一阵温暖至极的春风,拨动了破屋下的那一串铜铃,当他抬眼看去时,正对上来者那一双眼含情意的双眼。

“引书……”

长断瞧着瞧着,眼中的泪却从眼角滑了下来,他慌忙掩饰着,低头擦去泪水。

“哭什么…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是啊,我不该哭的…可是,想到那些年里,你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终日只能与荒漠为伴,我就恨不得杀光那些人,剥皮抽筋,剁成肉泥,我…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

引书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俯下身子,伸手擦去了长断眼角的泪水,轻声说道:“怎么会…你怎么会没用,如果不是你将我唤醒,我…恐怕要长眠于此了。”

“倒不如说,其实我……”

长断抬眼看向他,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一切尽在眼底言明,引书皱了皱眉,忽然吻了上去,强势中夹杂着一丝茫然,感受到他的不安后,长断闭上眼睛,任由他如何翻动着自己的一切,疑是又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春雨,泼洒在两人的心湖之中,震天动地,不绝于耳。

“不要…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引书抓着长断的衣裳,脑袋伏在他的胸口,呼吸格外的急促。

“我长断,在此立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都不会离你而去。”长断抱紧了怀中之人,泪水滴落在引书的背上。

“我的太阳……别害怕。”

他慢慢抚摸着引书的发丝和后背,轻声道:“无论何时何地,书君都是我心中最重要之人,只要书君喜欢,再放肆也没关系,我多想…多想真的成为霍断,陪在你身边,可是……”

“引书,你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是我见过的最厉害,最坚强的人,我和父亲说了,我有个中意之人,叫引书,我想他一定很高兴,所以,应该是我来求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长断抬起眼帘,视线向下看去,他轻轻捧起引书的后脑勺,在他的唇角落下了浅浅一吻,引书的发丝从他的指甲穿过,长断小心的抽开五指,生怕弄疼了他。

引书听了许久,心中的不安渐渐转为疑惑,他看着长断,忽然偏头问道:“为何,你总是不肯……”

他说的自然是长断每次的举动,细数两人这些天的行为,总是以那种模样结束,长此以往,引书难免疑惑,心里忍不住开始猜想,莫非长断是个对此了无兴致的人?

长断笑了两声,将外袍披在他的肩上,瞧着引书的样子,长断伸手替他理了理藏在衣服下面的发丝,而后说道:“自然是在等成婚那日,我不能…在这之前便对你……”

说着说着,他双颊通红,连忙咳了几声,说道:“书君这般模样,我自是难忍,可是,明媒正娶,一场婚礼,我不想含混过去。”

“若是书君有什么需要……”

长断微微起身,将引书抵在身下,他微微沉思,隔着衣料,手指触碰到些许温度,而后便是如往常一般的俯身而去。

一个时辰后,长断坐起身子,引书耳垂上泛起淡淡的颜色,他倒了杯茶,递给长断。

长断却摆了摆手,说自己并不需要。

“你不会又……”

长断点了点头,说道:“并不算太苦。”

“而且,书君给予我的东西,怎么能——”

引书急忙捂住了他的嘴巴,说道:“够了…说说明日的事情吧。”

“好。”

两人聊了一会,引书似乎有些困倦,不过多时便睡去了,长断坐在床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看着引书睡着的样子,他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屋外的鸡鸣声响起,他揉了揉乱发,索性趴在床边睡了。

“引书,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不要担心。”

他喃喃着,手里还抓着引书的一缕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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