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房之中,几个弟子正围着裴松影畅谈此次下山所遇之事,裴松影坐在中间,听的久了,神色多了几分疲倦,脸上却还带着笑意,半晌,他放下手中的茶碗,提笔在纸上写了一段心得。
“招式利落固然重要,力道也不能落下风。”
“弟子知晓了。”
弟子接过心得,没过一会,几人像是想到了同一件事一般,纷纷开口。
“清早,我和玉师弟去往杏林时,碰见那几个生面孔了,他们围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似乎笑的非常开心,其中有一位男子长相十分俊美,听说是叫引书,我们路过的时候,一个少年还把我们拦了下来,扔给我们两块酥饼,说是他的…李什么哥哥做的。”
“是啊,据玉师弟所说,他们就是在山下帮我们开口解释的那帮人。”
“还有,前些日子,他们好像还在练武场打过牌。”
闻言,裴松影眉间微动,他沉思片刻,看向窗外的那一片浮光,约定的时刻便要到了,此次设宴,本意是为了打探更多的消息,宴会之上,自然也安排了人手前去试探。
钟声敲响之后,裴松影缓缓起身,身着华服,不同于平日里的淡雅,今日的他穿上了门主所穿的服饰,一身青红交加的衣裳,上面绣着凤凰与青鸟,外袍上面覆着一层淡淡的银纱,若是在灯光下,便会散发出这件衣裳独特的光辉。
“各位,请坐。”
裴松影坐在中间,细长的手指轻轻撑着额头,他看了一遍菜单,接着说道:“各位先点吧,今日设宴,尽兴便好。”
几人轮流看了一遍,随意点了各类菜品,等菜上齐了后,裴松影似乎并不准备开口,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长老。
“长断捕头少年成才,意气风发,真是让谷某好生敬畏,在下曾听闻,长断捕头曾在香云镇办案期间,与当地官府起过冲突,尽管这事最后被您摆平了,但谁人不知,您是霍阁主的爱徒呢……”
“若做事全凭意气,毫无沉稳,如何能成大事呢?”
长断点了点头,说道:“先生所言有理,当年之事我的确太过冲动,若是能沉定下来,细思一番,说不定有更好的法子,只是……若我止步不前,便无人能够得到他们应有的回报。”
“官府贪污,百姓滴水不进,活活饿死了多少人,难道这时候,我还要寻求什么两全之法吗?恕我没有这么多的考量,若我回到当初,所思所想,也只会是我当初所做的事情。”
“你也说了,有更好的法子。”谷长老瞧着他,嘴上淡漠,眼中却不自觉的生出几分动容。
“为百姓谋求更多的生路,便是更好的法子,谁在乎那些贪官污吏的结果。”
长断饮了杯茶,想起往事,心中多了一丝烦闷。
“长断捕头伶牙俐齿,实在令老夫钦佩,不知您身边这位公子,是否也有如您这般的好口齿?”
长断微微一笑,说道:“先生此言错了,若说我是伶牙俐齿,那普天之下岂不是遍布我这般伶牙俐齿之人?再者,引书的思辨之能远远在我之上,如若不信,先生可要领教一番?”
引书稍稍颔首,端起面前的茶杯,向老者示意。
“听闻引书公子出身世家,没想到一朝落败,如今竟跑到江湖上来受这寒霜秋雨之苦,不知午夜梦回之时,你心中可有愤恨,踏上这条不归路,等于半只脚没入了鬼门关,这可是你心中真正所愿?”
“家父......”引书垂眸,言语顿了片刻,“家父受小人陷害,多年来我夙兴夜寐,为报血仇殚精竭虑,食不知味,当年选择踏上这条路便知没有归途,说我有私心不假,想铲平这世间妖邪也是真,二者皆是我所愿。”
“我与长断,并不反感试探,或是猜忌,若是诸位还有什么想问的,一一问过便好。”
引书抬起眼帘,发觉长断端着茶杯的手正在微微晃动,眼里有带着笑意,显然心情甚佳。
“二位这么说,倒是显得我们气量小了,罢了罢了,且看今晚的动向。”
“嗯,关于此次行动,我与书君已有想法,破局之法并不难,只需将弟子安插在这几处,先在地势上取得优势,后排以箭为武器,中间的弟子可以山石作为机关,靠近白鹤观的弟子则蹲守于城郊的这片密林之中,其中详细,我已在地图上做出标识,还请门主一观。”
卷轴被传到裴松影的面前,他展开一看,片刻之后,面上虽波澜不惊,可眼中已有惊喜之色。
“那便,静候诸君。”
夕阳已落了山,染红了山间的一片密林,站在门主殿中的人微微侧身,手上的卷轴被他来回翻转,似乎在愁于定夺什么,身边的两个长老瞧着他的神色,对了个视线,决意再开口劝说。
“门主,若如你之前的那般行事,纵然没出什么差错,也无法检验他们面临危局时的动向与才能。”
“此次行动是仓促了些,行动前也没有告知门主,是在下的错失,但请门主责罚,在下绝无怨言。”
裴松影皱了皱眉,迈出一步向前而去,他的脑中响起了弟子们说的话。
“弟子觉得,他们是可信任之人。”
作为一门之主,他绝不能冲动,否则便是将整个门派置于险境,想到这,他退了一步,看着渐渐隐去的暮色,眼中的光逐渐落寂。
一声鹰鸣划过长空,行动结束前的一个时辰,长断收好了长弓,与一行人往村庄中走去。
引书站在旁边,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几人到了地点后,便发觉形势有变,像是行动提前被安排了一般,渐渐的对他们形成了合围之势,几人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突破重围,闯入内宅,却在动手时发觉了异样,因那三人的模样过于好认,长断甚至并未取下面罩便认了出来,一时间,几人相对无言。
“所以说,所谓的白鹤观的人,其实是虚构出来的,其实不过是你们门主特意准备的一场试炼?”
“不不不,你们误会了,白鹤观确实有,只是在偏远处,门主准备试炼,只是想……”
闻言,陆鸣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只是想让我们白忙活一趟?”
李熠沉思许久,方才开口:“方才情况有变,图纸已在午时交由裴门主,若非不是被提前安排,方才的情况,实在难以解释。”
谢钺微微一笑,轻声叹道:“可能是裴门主不放心,所以才安排这翻天覆地,天差地别的第二场试炼吧。”
“这……”三人表情都有些为难,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跟在队伍后面与几人同行。
片刻后,长断回头看向三人,视线移转之时,他忽然发现矮个子身上多了一处伤痕,想来是方才行动时不小心擦伤所致。
“可否把酒壶借我?”长断看向中间的高个子。
闻言,高个子立马把酒壶取下,递到了长断手上,打开酒盖后,长断扯下一块碎布,走到河沿旁清洗碎布后,将壶中清酒倒在碎布上,做完此事,长断将酒壶与碎布递给三人,见三人不解的神情,他微微抬眼,瞥向矮个子的伤口。
“那个…少侠,你们不回去吗?”
长断摇了摇头,说道:“在镇中还有些事要做,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
三人抿了抿嘴,神态扭捏。
“怎么了?”
“我们知道,你们并非丹心门之人,此番到来,也是有求于门主,可是……我们知道,你们是难得的好人。”
“所以……可否再同行一段路程?”
沉默过后,几人神情渐渐放松了下来,陆鸣笑了几声便一把搂过矮个子的肩膀,说着要讨教功夫的话,谢钺轻声一笑,站在一旁看着长断和引书,李熠也没了方才的不快,他摸索了几下,从怀中掏出一块药膏。
嬉闹过后,三人将目光投向长断。
“既然如此,我们应该知道你们的名字。”
“我叫裴荷。”矮个子的少年说道。
“我叫裴枫。”高个子的面容冷峻的少年说道。
“我叫裴梅,”大块头少年拍拍胸脯说道。
长断陷入了沉思,许久后,他试探的开口问道:“你们的名字,是裴门主起的?”
“是啊,我们都是被人遗弃的孤儿,若不是门主将我们收养到门中,我们恐怕早就死在寒风之中了。”
“原是如此。”长断点了点头,与几人聊起天来,路上又多买了一些吃食,就这样走到了镇子上。
他特意跑一趟并不是为别的事,而是特意取回先前嘱咐流岘撰写的书册,如今时日已到,流砚也传了飞鸽过来,是时候寻他去了。
一行人还未到客栈,便见一名少年坐在栏杆上,手上的红色绸缎格外显眼,长断站在楼下,对他喊道:“流岘,你在做什么?”
流岘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得往下一坠,见此情形,李熠飞身上前,扯住绸缎的另一头,将他带了上去。
“原来是师兄,方才我在帮客栈老板挂这红绸呢,他家女儿大婚,我闲来无事正好出来帮忙。”
长断看向客栈之中的红光,笑道:“的确是喜庆的事,先前你传信于我,可是书册撰写好了?”
“是,师兄先瞧一瞧,若有差错我再修改一二。”
看完流岘所写的书册后,长断心中似有万千感慨,流岘所见,以为是他写的太潦草,惹得长断不快,神情不禁紧张了起来,未曾料到,长断放下书册后便开始连连赞叹,并掏出了一袋碎银嘱咐他明日便将此书交给坊间抄录,流岘愣了很久,他明白师兄这么做的意思,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门派做到这种地步。
“名字,你都起好了?”
长断抚摸着书上的三个字,说道:“丹心不匪,是个好名字。”
李熠站在一边,凑过去瞅了两眼,他对这类书籍一向很感兴趣,引书见他这般,咳了两声,长断抬起眼帘,立马将书册递给了李熠。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丹心长存,永世不灭,的确是个好名字,悬月阁的孩子,果然身负奇才。”
“前辈谬赞了,若说有才,阁中自有比我胜上千倍万倍的师兄弟们,我不过是一点萤光,不足以……”
长断笑道:“何必谦逊,上回我还想问你,蒲儿与冬草之后的故事呢,对了,忘了告诉你,其实应星也在偷着看你写的故事,只是他的性子,向来不会言明。”
“什什什什什什什么???!!”
“应…应应应星星师师师兄兄兄,在看我…在看我写的……在看我写的故事????!!!!!”
流岘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极为亢奋的状态,脸红的像在油锅里滚过一样,手指还在不受控制的抖动,长断觉得,他浑身都在冒着热气,马上便要原地蒸发了。
陆鸣摸了摸下巴,开口问道:“师傅在你们悬月阁很出名吗?”
“自然!”流岘眨了眨眼睛,“以应星师兄的出名程度,少说有一半人都是他的追随者,如果能得到师兄的一瞥,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有这么夸张吗?师傅他虽然确实很厉害…”
“自然!!记得上次鞍山师弟与应星师兄比武,两人最后握手示意,自那天之后,鞍山师弟就再也没有洗过那只手,足足撑到了三年后的下一次比武。”
“然后呢?”谢钺抬眼看去。
“应星师兄因有要事在身,放弃了比武,鞍山师弟痛不欲生,悔不当初,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在比武前夕选择解下绷带。”
“…………”
几人无一例外的沉默了。
“说到这,楼主曾额外关照过一名门人,没想到,过了几人,也不知怎么了,楼中开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氛围,我召一些可疑之人过来,盘问他们许久,他们才向我吐露实情。”
引书的脸色逐渐变得越来越低沉,他咳了几声,想以此阻止李熠继续说下去,谁曾想,李熠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这件事,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原来是那个门人被关照之后,决定至死效忠楼主,于是在背上刺下一个大大的‘义’字,好来提醒自己不忘楼主恩情,接着便在楼中与其他人分享此事,其他门人听了,纷纷觉得有理,便也学着他在背上刺青,刺的字还各不相同,最后门人们为了统一图案,便一起刺下了一个足以铺满整张背的‘书’。”
此时此刻,长断已经笑的合不拢嘴了,他一边笑一边对着引书说道:“书君,不如让我也加入云间楼如何?”
引书揉了揉眉心,一脸尴尬。
裴荷拍了拍手,说道:“云间楼,我听过!”
“那时我被捡回来的时候还很小,只记得一个男人在和尹门主说话,言语中提到了云间楼三个字。”
长断眼中露出些许诧异,他想了想,问道:“男人?莫不是风门主?”
“风墨柏…风门主?他为何会……”李熠显然也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却在小辈面前将追问之心忍了下去。
“大概是……总之他好像很严肃的样子,还说不久以后要下山做一些事。”
长断与引书对上眼神,脑中所想只有一事,待回山以后,关于风墨柏的消息还得多探查一些才是,不知为何,两人都觉得他与许多事情有着斩不断的联系,其中因由除了他本人便是尹藿与裴松影。
这时,陆鸣伸了个懒腰,凑到李熠面前讨吃的,李熠两手空空,只能摊开手表示无奈。
“大哥二哥,什么时候能吃些东西啊?在山上不觉得饿,到点就有人送饭,如今跑到山下行了些路还真是饿的不轻。”
“那便…”长断瞥向一旁,“书君想吃些什么?”
“清粥便好。”
“那便如此。”
陆鸣绝望的看向窗外,两眼失神,直到长断递来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我与书君随意用些即可,李熠,可否劳烦你带着他们出去吃点东西?”
“客气了,那便与我一同出去吧。”
待屋中众人散去后,长断与引书也在不久之后出了客栈,两人走在僻静的小道上,冷月无声,只余夜风过耳。
“书君可还记得,初次同行之时,你我时常在这样的夜路上同行,那个时候,书君在想什么呢?”
“是否也有些许忐忑?”
引书皱了皱眉,说道:“我只怕自己走不到这个时候,连累了你。”
“长断,你…是否有过片刻后悔?”
“有。”
引书愣了一下,立马将神情掩藏在偏头之后。
“我时常在想,若是我与你一同就好了……”
长断稍显沉闷,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条路上……你一个人,若是我,早就放弃了。”
“你没有这么不堪一击。”引书说道。
“书君,月光落了下来,真好看。”
长断忽然停了下来,看向那一轮明月,引书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两人瞧了许久,引书回头刹那,一支发簪却猝不及防的从长断手中变了出来,莲花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银辉,映入引书的瞳孔之中。
长断将引书带到一旁,引书茫然的坐在木箱上,长断抚摸着他手背上的护具,感受到了一股冷意,片刻之余,他将脑袋轻轻抵在护具上,说道:“书君,并不需要在意,一点也不难看。”
“若是书君不介意,我亲手缝制了一对指套,护具锋利,行动时万一伤到了哪里就不好了。”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了那对指套,与发簪一起塞到了引书手里。
“我缝制的不好,书君可别嫌弃,若是不喜欢,我再绣几个便是。”长断紧张的摸了摸脖子,耳根涨的通红。
一股力道忽然抓住长断的胳膊,踉跄之中,他竟倒向了引书,情急之下,他立马将双手抵在木箱上,如此,便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姿势。
“…………”
“………………”
引书瞧着他难堪的模样,忽然笑了一声,抬起他的下巴,轻声说道:“哪来的登徒子,非往人身上靠。”
“我错了,大侠,能否饶我这一次,我身无分文,无依无靠……不过,大侠气度高华,如仙人下凡,让人心生钦慕。”
“我吃的不多,人也很听话,若是大侠不嫌弃,收我当个门人可好?”
“你这样的,怎么能当门人,岂不是引狼入室?”
长断眼睛动了动,视线不自觉的看向引书的双唇,尽管理智在告诉他应该压抑心中的悸动,身体却早已不听使唤了。
一番交流过后,引书的手指放在他的脖颈后面,视线慢慢的转到了长断腰间玉佩所在的位置。
“书君,光天化日之下,待回到客栈……”
引书笑了两声,将东西收好,说了一句:“原来你并非无欲之人。”
长断心知他所言何意,便跟着他的脚步一同往前走去,脸上的余温还未消去,他只能看向四周,以此来缓解尴尬。
走着走着,两人惊奇的发现,在一家赌馆里,出现了一位极其熟悉之人。
三人视线相对时,那人明显的慌乱了几分,甚至开始抱头鼠窜,没一会就翻窗逃了。
“诶!你这滑头,银钱还没结呢!!”
那人在高处冲他们大喊:“先欠着,欠着!之后一定还——”
“你都欠多少次了!”
长断和引书双双无言。
没过一会,封折霜抓着封筠的头发,把他扔到了大汉面前,拍了拍手说道:“他欠了多少?”
“三十两银子。”
封折霜狠狠的瞪了一眼封筠,接着不情不愿的掏了三十两银子给众人,他们拿了钱便不再找封筠的麻烦了,纷纷四散而去,封折霜叹了口气,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大侠,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好巧啊,”
两人并未拆穿他的谎言,反而配合的点了点头,封折霜见到两人,行了礼后便邀请两人一同行路。
分别之时,封折霜抱着长剑,站在树影下,几人就丹心门聊了许久,期间又聊到了封筠,对此,封折霜的面容仿佛一瞬间老了六十岁,如同伫立在风雪之中的苍松一般,两眼一闭,心如死灰。
“封公子这般,可是……”
“没有苦衷。”
“那是否……”
“自行离家。”
“门中……”
“懒得练功。”
“下山也许……”
“饮酒作乐,赌场为家。”
两人忍住笑意,正欲离去,却在抬头之时,瞧见了站在高处的那一缕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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