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额勒城四下寂静无声,踏着一地清辉,安凌跟陈伯在街巷中左拐右拐,二人的足音在狭窄的巷子中发出清冽的回响。
月凉如水,夏夜多风,安凌快步走了半刻钟,身上却殊无暖意。
眼见陈伯终于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停了下来,安凌快速地检查了暗扣在袖中的毒针,默默地走上前去。
“安娘子。”陈伯双手背在身后,声音十分低沉:“时间紧凑,我就长话短说。你在这边听说过玉贵人的事情吗?”
安凌惊讶地“哦”了一声,她昨天刚和哈其赤讨论过南国宫廷秘辛,当时她还略带讽刺地想着堂堂北蛮可汗竟然会对后宫秘闻感兴趣。
——那场景历历在目,没想到此刻陈伯竟也提到玉贵人的名字。
“玉贵人是南国皇帝身边的老人了。”陈伯没管她的神情,顿了顿续道:“早在当今皇帝还未成为九五至尊的时候,玉贵人就跟了他,转眼间快二十年了。”
“这个人,和北蛮还有南国都有很深的纠葛,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她现在就在来额勒城的路上。”
如果说刚刚只是惊讶,那么现在安凌的脸上一定被愕然填满。一个和南国皇帝走过了近二十年风雨的妃子,怎么会和北蛮扯上关系,又为什么突然要来额勒城?
陈伯不动声色地将安凌的心理活动尽收眼底,没有说什么,只是简短地做了总结:“更多的事情你无需知道,这一行的规矩不用我多说,我现在只把你的任务告诉你。”
“过一段时间我会把她送到你这里,你务必要好好看住她,直到哈其赤来把她领走。”
看住,领走。安凌微眯双眼,默默揣摩着陈伯的用词。
一股凉风陡然从巷子深处吹来,安凌轻按住飘起的群裾,微微屈下了身:“陈伯放心,安凌一定尽心竭力。”
陈伯略一点头,然后短暂地闭上眼睛。安凌知道这意味着上一段对话已经告一段落,下一个话题即将开启。
“安娘子,”陈伯睁开眼后,一道锐利如刃的目光向她射来:“你新招的那个跑堂是什么来路?”
这是一个杀机四伏的问题,安凌触着袖中冰凉的暗器,语气十分平静:“是个小乞丐,我看他挺可怜的,便收留他给我打个下手。”
陈伯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毫无暖意的笑容:“哦?额勒城里的乞丐可不止他一个,他有何特长能入你的青眼?”
安凌望向陈伯身侧的一片虚空,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起,轻声说道:“他昨天来我酒馆放火偷东西,我把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可他愣是一句告饶也不肯说,是个有骨气的人,我一时心软,便留下了他。”
接着,她重新望向陈伯,迎着他锐利的目光,郑重道:“陈伯请放心,我只是纯粹需要一个帮手招待客人。”
“楚秋走后我店里生意一直不好,可燕计酒馆的情报来源一直是客人天南地北的谈话。招个跑堂对我们的生意只有好处。而且我会看住他,不会让他掺和到真正的生意里。”
陈伯沉吟半晌,问道:“你有多大把握能控制住他?”
安凌再次郑重地说:“陈伯尽可放心,此人一无武功,二无城府,掀不起什么风浪。”
陈伯直直地看着安凌,仿佛要将她心里最细微的活动都看个清楚:“安凌,这世间人心叵测,这道理不用我跟你多说。我再问你一次:你确定能把控得住他?”
陈伯的话意味深长。望着他深潭一样的眼眸,安凌微微一怔,欠身答道:“正如陈伯所知,安凌已经尝够了人心叵测的苦,所以此事一切尽在掌握。”
安凌低头看着路面,头顶上半天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清冷的月光泻了一地,渐渐地一股寒意从脚底顺脊骨一路直上。
袖中的暗器凉丝丝地抵着臂膊,安凌屏住呼吸,聆听着头顶上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陈伯终于缓缓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信任你的判断。过一段时间我会带着玉贵人过来,到时见。”
说罢,他将威压的目光移走。他消失地很快,只是一个晃神,如同惊涛骇浪消亡于平静的大海,陈伯低沉绵长的呼吸声隐匿于万籁之中。
过了好一阵子,安凌终于如游到岸边的溺水者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活动着僵直的脖颈和腰身,将袖中的暗器往里推了一些。
刚松了一口气,一个荒唐的念头突兀地冒了出来:小满应该等着急了吧。
安凌心下一颤。
他马上就和我没有关系了,我不能有这种想法。
穿过悠长曲折的小巷,推开酒馆虚掩的大门,走过如暗黑森林一般的前厅,安凌想象着待会儿要怎么和小满解释她今晚的去向。
他应该等着急了吧。
可是,当她快要走到小满房间门口时,思绪突然凝滞,步子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四周的黑夜猛地变成了无底的深渊,她的心在其间急速下坠。
她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哐地一声,安凌猛地推开门——
床榻上的被子规规矩矩地叠着,枕头平平整整。月光透过窗子在地面上洒下黑白格,屋子里如雪洞一般毫无人气。
“小满?”安凌轻声唤着,语气里甚至有一丝丝她未察觉的害怕。
窗外凉风习习,虫鸣唧唧,屋内静得仿佛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她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心弦骤然抽紧,整个人就如上紧了发条的木偶一般快速而机械地把柜子里、床底下、以及屋内每一个有可能藏人的角落里都搜了一遍。
——紧接着,后院、后厨、杂物间、前厅、另一间的卧房都被安凌翻了个底儿掉。
整个酒馆静得吓人,安凌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就连她心中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该死的小满,我把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他怎么还会跑掉?等我把他找回来后,哼哼,就是他跪下来求我,我也绝不会教他一星半点儿的功夫。
哐地拉开了虚掩的大门,安凌提起气跃上巷子一侧的屋檐,展眼望去,狭长的的巷子和林次的楼房如夜幕布下的诡异棋盘,可是其中一枚棋子却不知所踪。
忽地,街角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安凌心下一动,连忙施展轻功,几乎足不沾地地向前狂奔。
风声呼呼擦着耳廓,鬓发几欲脱簪,追着那影子闪动的方向,安凌如燕子般在高高低低的屋檐间上下翻飞。
眼见黑影就在咫尺,安凌呼地落地,她追着那团青黑,一声“小满”几欲脱口而出——
“喵——”
那黑影却是一只猫,屋檐下高高低低的灯笼将它的身形放大几倍交叠投影到墙壁上,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只硕鼠。
安凌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她暗骂了一声,死死地盯着那全身毛发炸起的猫,那猫受惊后装模作势呲牙叫了几声,然后转身迅速逃入黑夜中。
啪嗒一声,安凌突觉发上一松,挽发的木簪终于承受不住剧烈的奔跑,向下一坠,泻出绸缎般的秀发。
毫无征兆地,一种近似虚脱的疲累感从身体深处倾泻而出,双膝一软,安凌拾阶而坐。
洒满清辉的青石阶凉如秋水,蜿蜒的小巷如同莫测的人生。一股难以名状的忧伤如浪潮般涌起,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模糊。
望着猫逃遁的方向,安凌喉咙猛地一紧,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真没出息。
安凌暗骂了一句,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手背狠狠地擦拭面颊上的眼泪。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要动脑子。
安凌呆望着前方,脑子里飞速转动,很快便得出了结论——目前来看,最好的结果是小满趁机逃走了,最坏的情况是陈伯把小满带走了。
可是无论怎样,她都得镇定下来。
毕竟,明天还要开门营业,她要继续麻木地迎来送往,要竖起耳朵搜刮客人的每一句闲谈,要像没事人一样应对客人和老胡的疑问。
“你新招的跑堂哪儿去了?”
“害,那小子扛不住这里的工作强度,半夜三更卷铺盖逃跑啦!”
明天就这么说,要云淡风轻地微笑着,好像那个拿匕首刺她胸膛的少年毫不重要。
凉风灌进衣袖,石阶坚硬如铁,安凌擦干最后一丝泪痕,缓缓站起身来。她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只猫逃遁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沿着悠长的巷子往回走去。
第一次来燕计酒馆也是走的这条小巷,那是两年前的深秋,哈其赤领着她和楚秋来到了这个稍显破败的酒馆。
“就是这里了,喏,这是钥匙。”哈其赤指着酒馆的招牌:“从今往后你们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客人的谈话只要是涉及到南国事宜的,无论大小,都必须上报于我。”
楚秋接过钥匙,拱手道:“您放心,我和师妹必会为可汗鞍前马后,时刻不忘可汗的救命之恩。”
他最后的四个字说得有些古怪,哈其赤瞪了他一眼:“当我不懂你们南国人话里的弯弯绕绕吗,你们俩给我记住,这冰魂散的毒须得每月服用解药,你们二人要是敢偷奸耍滑,可别怪我下次来不带解药。”
安凌拉了拉楚秋的衣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您别和他一般见识,我们二人定当在此尽心竭力,遥祝可汗一统江山的大业早日功成。”
哈其赤哼了一声没有言语,安凌见状便大着胆子说道:“如您所知,我师兄妹二人之所以远走他乡,是因为下定决心脱离中原武林,这中原门派的事情我宁死也不愿耳闻。南国里,江湖和庙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南国那些叽叽歪歪的武林事对可汗毫无用处。”
“所以,不知可汗可否开恩,容我二人禀报除中原武林之外的一切南国事宜?”
哈其赤眉头一皱,他打量着这个苍白瘦小却站得笔挺的南国女人,沉吟半晌,开口道:“我们北蛮人确实没什么关心南国的武林事,你们那些个少侠女侠们,一个个病恹恹的,我们这边没什么人对他们的事感兴趣。行吧,我把你的想法告诉可汗,他应该会同意的。”
安凌郑重地欠身行礼,楚秋见状也伏身行礼,二人向哈其赤道了谢,目送他消失在曲折幽深的小巷之中。
这巷子她走了很多遍,可是从没有一次像今晚这般,走得全身骨头僵硬,好像再走下去,她就会变成一具散架的白骨。
漆黑的夜空中几颗光线暗淡的星子隐在稀薄的云层后面,一轮弯月悬于中天,静静地俯视着地上黑黢黢的千屋万舍。
一股劲风从远处的群山深处呼啸着来到了额勒城,穿过千家万户,拐过街头巷尾,当到燕计酒馆时,安凌被吹乱的秀发尽数散在风里,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可是,透过丝丝缕缕垂在眼前的青丝,她恍然间看到一个身影。
那人似乎是倚着门框坐在槛内,赤着的双足上,一双细长的手抱着双膝。
一瞬间,安凌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她迟疑地往前迈步——
那人一副跑堂打扮,棱角分明的下颌还有高耸的眉骨和鼻梁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深邃的眼眸在见到她的一刹那亮得仿佛盛满了漫天星河。
他蹭地站了起来,手举到半空却突然僵了一下,目光里突然杂了些什么,半晌,他嘴唇微张,带着一丝疑惑吐出了几个字:
“你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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