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凌眼睛有些肿胀地酸涩,她刚刚设计好了第二天要用的面具,却没给今晚预备。一时之间,她说不清楚自己脸上是何表情。
心内翻滚着各种情绪,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之间竟有些失语。
良久,她轻轻地,简短地“嗯”了一声。
小满定定地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什么荒诞的事情。半晌,他问道:“因为你以为我跑了?”
小满的语气听着有些严肃,这和他之前的样子有些割裂,不过安凌没有在意,她感受着再次发紧的喉咙,干涩地说道:“对。”
小满慢慢将上身倚住门框,整个人微微倾斜地站在门口,似乎是要刻意地显得随意,可是他的语气中又加了一丝严肃:“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
小满本就比安凌略高一些,此时他站在门口的石阶上,清冷的月光为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添了几分冷峻,漆黑的眸子里暗流涌动。
安凌微仰着头,定定地望着这个显得有些陌生的男子,她咬了咬嘴唇,半晌,有些艰难地笑了一下:“今天过后,大家都知道我燕计酒馆招了个跑堂,要是你干了一天就跑路了,以后我上哪儿再招第二个呢。”
黑暗中,安凌看到小满双臂抱在胸前,脸上好像笑了一下:“那倒也是。”
月光自头顶倾泻而下,为二人从头到脚披上一层质地清冷的薄膜,远处忽地传来一慢两快的清脆敲击,紧接着一道幽远深长的打更声穿过街头巷尾,传到燕计酒馆门口:“平安无事——”
高亢清亮的尾音散在晚风中,传到了额勒城熟睡着的千家万户。城外的远山耸立在青黑的夜空下,山头上一轮弯月在薄薄的云层后时隐时现,仿佛是一只半睁半闭的鬼魅之眼。
酒馆门口,安凌清了清嗓子,挤出了一丝微笑:“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学二指夹匕首的功夫,我不是让你在房间里好好待着吗?”
小满倚着门框的身子微微一动:“三更半夜有人上门,你走的时候又是那副神情,去了半天没回来,我这不是担心你出什么事吗。”
安凌望着门口那道斜斜的身影,笑了笑:“怎么,担心我出什么事然后没法给你结算工资啊?”
“哈哈。”小满笑了一声,他站正了身子:“是啊,我坐这儿正琢磨着,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偷几副桌椅拿了卖钱。”
“桌椅?”安凌揶揄道:“那可不值钱。你还不如研究研究怎么撬锁把柜台里那些钱偷走。”
小满往柜台看去,正在这时,安凌走上前去,说道:“回去睡吧,明天还要开门营业呢。”
擦过小满的身边,安凌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刚刚出去见了什么人?”
安凌的步子陡然一滞,心里一沉,转过头面如冰霜地看着小满,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你不需要知道。”说罢,她跨过门槛,快步朝里屋走去。
披着小满投来的问询目光,通向卧房的路显得格外漫长,就在安凌加快步伐时,小满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安凌。”
她收住了步子,没有回头。
卧房似乎近在咫尺,只需再迈几步就能触到,房门一开一合,今晚的事就能被关在屋外。
身后的呼吸声突然急促了一些,虽然隔着几张桌椅,安凌还是能感受到那气息中微微的炙热。
“我想过了,你教我练内功吧,然后练二指夹匕首。”小满说道。
安凌在黑暗中眉头一皱:“你怎么改变主意了?”
低沉有力的脚步声回荡在夜深人静的酒馆前厅,安凌的心随之骤然紧缩,地面上一道高大的人影渐渐逼近,瘦小的剪影微微摇晃——
脚步声乍停,地上只剩下那道高大的影子,与此同时,炙热的呼吸裹着滚烫的语句吐纳到安凌的后脖颈上:
“因为我刚刚真的很害怕你就这样突然消失了。安凌,在这个世界上没人看得起我,也没人真心对我好,但你却在我放火偷东西之后还愿意收留我,给我干净衣服和被褥。”
“虽然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但过去的整整十年里,你是第一个如此待我的人。所以我想跟你学武功,这样以后遇到危险情况我就可以帮你了,我不想你走。”
安凌觉得她的喉咙好像被一只手扼住了,眼泪差点再次夺眶而出,她抬眼望向虚空,拼命压制住想哭的冲动,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道:“小满,学武功的事我们明天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正当她要往前迈步时,一副坚实宽阔的胸膛贴了上来,棱角分明的脸庞凑到耳畔,一团火热的呼吸喷在耳畔:“安凌,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保护你。”
两颗心一前一后疯狂地跳着,胸膛如潮水般上下起伏,急促的呼吸声相互交叠,少年的身子暖得好像能将千年玄冰瞬间融化。
不知过了多久,安凌轻声说道:“小满,没有谁能保护得了谁,回去睡吧,不早了。”
-
翌日下午,艳阳高照。
燕计酒馆的后厨里,厨子老胡正哼哼哧哧地把刚刚采买的肉、鸡蛋、菜、牛奶等一一码放在角落。安凌斜倚着墙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把小山一样的菜一摞一摞分门别类地收拾好。
“安凌,搭把手,把那猪头肉递我一下。”老胡蹲在地上,刚刚把一筐蒜垒在一麻袋的土豆上。
安凌拎起一袋肉,递给老胡。
“谢了。”老胡轻快地接过肉,“跟你商量件事,我想请两天假下一趟南国,买一副新的锅碗瓢盆。”
说话间老胡已经把猪头肉码在了土豆旁边。安凌望着厨子胖胖的背影:“哦?没问题。那你请假的这两天……”
“不用担心,”老胡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又把牛肉拿了过去:“我跟旁边的敖都酒馆打好招呼了,他们的厨子塔拉能过来帮衬两天。”
“那就好。敖都酒馆老板人真好,不仅借我们锅碗瓢盆,现在还借厨子。”安凌盯着灶台上敖都酒馆出借的几口炒锅,感叹地说道。
——不过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对了老胡,你知道我和额勒城里大多数的酒馆老板都认识吗?”
老胡忙碌的身影好像顿了一下:“哦?这我还真不知道,那是好事啊,多认识一些同行,对我们生意有帮助。”
“可不是嘛。话说我今天去同福酒铺进货的时候刚巧遇见万家酒馆的李掌柜,他跟我说他媳妇刚给他生了个女儿,长得那叫一个可爱,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嘟嘟的嘴唇肉肉的手臂,啧啧,那真是人家人爱,他下个月要办满月酒,还说要我务必赏光。对了老胡,你猜他还跟我说什么了?”
老胡正低头剥蒜,头也没回地呵呵笑道:“女儿好啊,女儿长大了疼人。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他还说,他特别感谢他媳妇,当时娶她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简直不要太幸运。她媳妇人高马大,力大如牛,一个人能抗三袋米,走二里路不带喘气儿的。你猜他还跟我说什么了?”
老胡剥蒜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说什么了?”
“他还说,他要和隔壁家佟掌柜定娃娃亲,佟掌柜的大胖小子看着特别壮实,长大了一定是个好小子。你猜他还跟我说什么了?”
“还有什么?”
剥好的蒜圆润饱满,老胡将蒜瓣放在厚实的手掌上,轻轻吹了吹表面上附着的皮儿。正当他打算从筐里另拿一颗蒜时,安凌的声音从背后劈头盖脸而来:
“他们酒馆最近正在招厨子,而你,老胡,第一时间报了名!”
哗啦——剥好的蒜一下子掉到地上,白嫩嫩的蒜瓣儿立时沾上了灰泥。
腾地一声,老胡站起身来转过头,胖胖的脸上溢满了惊恐:“这这这,这可是商业机密,李掌柜他,他怎么能把这事告诉你呢???”
“说,你想请两天假,是不是打算去面试?!”
“哎哟……”老胡简直想扑通一声跪地求饶:“掌柜的,我,我这不是……我是为了给你打听商业机密!我打算深入万家酒馆的后厨,仔细探查他们的酒馆管理和菜品设置,细心观察他们的员工制度,然后回来如实报告给您。我,我绝不是想要叛逃!”
“哦?”安凌眉毛一挑:“精神可嘉啊,看来你还想深入万家酒馆、敖都茶馆、诺拉小食、张记小吃等诸多同行,做一份细致入微的调查报告,然后回燕计酒馆把所学应用于实践?”
啪!老胡打了一下自己的脸,告饶道:“掌柜的!不要再说了,我错了!我等下就去那些地方跟他们老板说,我生是燕计酒馆的人,死……死也要在天堂里重开一个燕计酒馆,一直在那里干到您也来天堂报到。”
“哎呀!”安凌以手扶额:“算了吧,都去天堂了还开什么酒馆。不过话又说回来,老胡,你为什么想离职?”
老胡将掉在地上的蒜一瓣瓣捡起来,愁眉苦脸地说:“安凌,那个新来的跑堂实在是太不靠谱了,烧了我的锅,昨天还把陀庄主和他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招惹过来,导致客人全都落荒而逃。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得关门歇业。”
“我知道,他要是还没长进我就让他卷铺盖走人。”安凌回答道。
“好吧。对了安凌,你可要一视同仁呐。”老胡又开始低头剥蒜,说:“这小子也想跑路,你知道吧?”
“什么??”安凌满脸愕然。
老胡剥蒜的手立刻就停了下来,他震惊地问道:“李掌柜这还搞区别对待??他竟然只告诉你我的事,没告诉你那小子的事??”
“……”安凌站正了身子,严肃地问道:“小满也想跳槽?”
老胡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哎呀,我还以为李掌柜一股脑地都告诉你了。我去李掌柜那报名的时候,好巧不巧遇见了同去应聘的小满。那小子说你不喜欢他,所以要跳槽到别家,完了他还威胁我,说如果我敢把这事捅给你,他就把我偷摸喝酒的事告发给你……天地良心!我真的没偷摸喝酒!”
“……”安凌轻咳一声,柔和地说道:“老胡啊,没事,我知道你偷摸喝过不少酒,我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旋即,她目光一顿,正色问道:“那跑堂说我不喜欢他?”
“嗯呐,怎么,难道你喜欢他不成?”老胡投来了问询的目光。
窗外传来了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在老胡好奇的目光下,安凌紧抿嘴唇,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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