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一瞬间世界天旋地转,浑浊沉重的空气仿佛失速旋转的漩涡,外界的声音被隔绝开来,小满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她死了吗?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惧和哀伤顺着骨缝咆哮而出:

不,我不能失去她。

小满紧咬牙关挣扎几次后终于站起身,身子发抖地向前发足狂奔。脸上肿起的五指指印随着跑动一抽一抽地疼,太阳穴好像要炸开了一般突突跳着。

他将聂元惊讶无比的目光和桑吉虎视眈眈的目光纷纷甩在身后,不管不顾地飞奔到不省人事的安凌身前。

他俯身低下头,只见安凌双眼紧闭,脸色煞白,头发散乱地盖住半边脸颊,薄薄的嘴唇上毫无血色。

木桌七零八落散在地上,狰狞的断口浮着一层令人心惊的木屑,可见当时冲击力之大。安凌一袭白衣瘫软地倒在木块之间,仿佛一朵白色莲花从枝头凋谢后坠落在地。

“安凌……”小满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

他颤抖着欲要俯身蹲下,可是突然,仿佛暗夜深处爆出一记闪电,余光中,前方昏暗的屋子里好像有人影闪动,他眼皮一跳,猛地抬头向前望去,一刹那间身子一僵——

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形站在不远处,隔着浑浊的空气,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

昏暗的内室里小满看不清那人的脸,可是,一股异样的熟悉感仿佛一株妖异的藤蔓在一瞬间破土而出,攀上心房,布满肺腑,将四肢百骸在一瞬间绞紧。

——记忆碎片穿越时空纷来沓至,四周的墙壁极速向后退去,昏暗的内室化成了火光冲天的草原,他回到了一具矮小无助的身躯里,满眼茫然绝望地看着突然变大的世界。

血灰色的天空下,草叶在黑烟中诡异地狂舞着,呛鼻的焦糊味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他看到那人站在不远处,狰狞的目光穿透浓浓黑烟如利刃般刺来。

下一瞬,大地好似震了一下,那人迈开步子朝他走来,臃肿的身躯上横肉乱颤。小小的身躯因为急剧的惊恐而止不住地颤抖,冷汗顺着脊骨涔涔流下,周身汗毛如刺一般倒竖起来——

突然,他的小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他低下头,看到一个女人倒在地上,已经失血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身下一滩鲜血愈积愈多。

她眉目凄凉地看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道:“好孩子,快跑!”

四周火花噼啪作响,浓烟中草叶如黑蝴蝶一般上下飞舞。黑烟熏得他泪眼婆娑,他听见了自己稚嫩的嗓音抖得像筛糠:“额吉,你跟我一起走!”

可是女人只是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坚定:“快跑!我不会有事的。”

大地开始剧烈颤动,隔着滚滚黑烟,那人离得愈来愈近,脸上每一寸横肉都渐渐清晰可见——

小小的身躯爆发出剧烈的哭泣,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视线在涕泗横流中变得模糊不堪。

那只握着他的温暖大手竭力把他往前推,也许是女人话语中的坚定起了作用,他最终吃力地迈开了仿佛灌了铅的腿发足狂奔起来,脖上挂的小狼牙吊坠一撞一撞的,拍得他胸口发痛。

那一晚,他跑了好久,跑到全身肌肉都僵硬得像石块一般。可是无论他怎么跑,四周都是挥之不去的呛鼻浓烟,猩红色的天空里,一轮沾着血光的满月异常得明亮,照得他无处躲藏。

一阵彻骨寒凉猛地从手掌袭来,焦糊的空气突然变得浑浊陈旧,猩红的天空被四方的墙壁压下,昏暗的内室里,记忆中那人的脸和眼前阴影里这人的脸交叠重组,他与他四目相对。

呼吸渐渐急促,心脏仿佛要跳出来,这时,一只冷得如千年玄冰的手忽然攀在他手上,如在梦中一般,他低下头,安凌瘫倒在地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被抽尽,身下是一摊碎裂的木块。

小满不禁一个哆嗦。

安凌凄婉地望着他,眼睫轻轻颤动,小鹿般的眼眸湿润润的,她动了动嘴唇,几近哀求地说道:“小满,快跑。”

小满如坠梦中一般望着安凌,一个令他胆寒的想法在脑海中闪电般划过。

安凌呛咳一声,发白的唇边缓缓渗出一丝鲜血,他与她四目相对。

小满,快跑。

也是这个声音,刚刚对桑吉说:我不想打架,今天我是来办事的。

她是来办事的。

不,不是这样的。

小满拼命地摇头,浑身绝望地颤抖着,浑浊的空气直扑眼底,一股热泪瞬间涌上眼眶。

是我想错了,不是这样的。

安凌还道他不愿独自逃走,于是她再次握紧他的手,彻骨的寒凉再次袭来:“不要管我,你快走!”

小满紧抿嘴唇,冷汗顺着脊骨涔涔流下,巨大的真相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茫然地看着神色凄楚的安凌,一句“所以我就是你要来办的事”几欲脱口而出——

可是不知怎的却被一种更大的难以名状的情绪生生压盖。

他颤动着嘴唇,半晌,却只蹦出了不成型的语句:“我……你……”

安凌死死地拽着他的手将他往前送,嘴角的鲜血越渗越多,她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快走!我不会有事的。”

她不会有事的。

她说的是真的吗?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已经在十年前离他远去了。

那她这几天说的每一句话里,有一句是实话吗?

小满痛苦地闭上双眼,想把脑子里纷乱的思绪赶跑,可越是如此,记忆中的声音就越发清晰——

你为什么非要留我做跑堂呢?他如是问道。

还能因为什么呢,小满,安凌眨了眨小鹿般的眼睛:因为你长得好看呀。

小满睁开眼,呆呆望着脚下满眼乞求的安凌。

怎么,你不怕死?

他木然后退一步。

再次抬起头时,对面阴影中的那人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昏暗的屋子里,刚刚那人所在的位置空得好像一场幻觉。

桑吉粗重的呼吸声一起一伏从身后传来,混着他自己剧烈抖动的心跳——

也许一切都是一场错觉?

滴答,滴答,眼泪不知何时已经夺眶而出,顺着红肿着五指印的脸颊缓缓淌下,留下阵阵刺痛。

他木然地抽出手,转过身,没有向后再看一眼,漠然地将桑吉和聂元惊讶的目光依次抛在脑后,快速转进了幽长的走廊,向着外面的光亮走去。

-

当夜,漫天的浓云层层交叠,偌大的天幕中黑夜广得看不见尽头。偶尔有微弱的星光从云缝间探头,下一瞬便会被厚厚云层倾轧。

额勒城静得像是睡着了一般,晚风转过大街小巷,将偶有的几声狗吠带到全城。

城里一角的一条蜿蜒小路上,如墨的夜色忽地被一团微弱的光亮破开,那光亮由远及近越来越大,不多时,一盏灯笼切开浓郁夜色,一个精瘦的黑衣男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面容素净的中年女人。

男子停在一间略显破败的屋子前,吱哑一声打开门,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划亮烛火,点燃灯盏,屋内简易的陈设映了出来:一张单人床,一副桌椅,昏暗的灯光并未给屋子增添半分烟火气。

“坐吧。”男人简短地说着,拉出一把椅子径自坐下。

女人缓缓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了下去,跳动的烛火映着她微微上挑猫咪一样的眼眸,她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着。

半晌,女人问道:“所以,等下会有人来这里接我?”

男人沉静地望着女人,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他低沉地问道:“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女人嘴角微微勾起一个笑容,声音如沉水一般:“陈伯,我们的约定还作数么?”

昏暗的灯火在陈伯脸上投下重重阴影,半晌,他缓缓说道:“我向来说到做到,你会见到察海的儿子的,玉贵人。”

玉贵人眨了眨眼睫,眼波里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轻柔的话语中藏着小心压抑的期待:“所以他真的还活着?”

陈伯阴沉地望着她,语气里有一丝惊讶:“怎么,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敢孤身一人来此绝域?”

火烛噼啪作响,玉贵人身子微向后仰,猫一样的眼眸里满是机警:“我自然得到了可靠的信息。可是,凡事都得眼见为实。”

陈伯轻微点头,他紧盯着玉贵人眼中跳动的火苗,沉吟半晌后忽地问道:“你对察海之死怎么看?”

玉贵人深棕色的瞳仁中闪过一丝敌意十足的警醒。她微微一愣,但很快整敛神色,缓缓说道:“北蛮人尽皆知,察海可汗在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中意外身亡。陈伯这么问,难道是想告诉我,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陈伯身子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仿佛要一路看到玉贵人心底:“究竟是意外还是另有隐情,我想听听玉贵人的见解。”

摇曳的灯烛下在玉贵人脸上蒙上一层橘红的光晕,棕色的眸子仿佛晶莹剔透的琥珀,她盯了陈伯半晌,忽地微微一笑:“陈伯,咱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您之所以要试探我,无非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在怀疑阔台可汗是背后推手。”

陈伯脸上神色未变,但隐在桌下的手悄然攥了攥衣摆。

玉贵人琥珀一样的眼睛里闪着跳动的烛火:“您担忧的没错,我自然不相信察海的死是个意外,堂堂一个可汗,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葬身火海?他武功不弱,而且身边又有那么些护卫,若说他没有能力逃出火海无异于天方夜谭。”

“世人皆说当晚火势起得太猛,本已逃出火海的察海为救妻儿又冲了回去,无奈火势太大,最终他们都丧命其中。”

“你问我信不信?我自然是一百个不相信。你问我是否怀疑阔台可汗是幕后推手?当然怀疑,毕竟,察海死后他获益最大。”

“可据我所知,那天晚上还有另外一拨人在场,并且我的情报告诉我,对察海他们一家赶尽杀绝的是莫托的手下,阿不花那。”

屋外传来阵阵风声,微凉的晚风从门窗的缝隙间钻进屋内,微弱的烛火剧烈摇晃,陈伯脸上明暗交错,不置可否地盯着玉贵人。

良久,陈伯缓缓道:“如你所说,阔台可汗和莫托都难逃嫌疑,那我要如何相信你心甘情愿为阔台可汗做事呢?”

火花扑簌,窗棂微响,玉贵人看向陈伯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她嘴角噙笑:“所以,你要遵守约定,让我见到察海的儿子。”

向来深藏不露的陈伯此刻神色微动,他盯着玉贵人猫儿一样上挑的眼眸,良久,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请玉贵人随我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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