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凌望着神情决绝的玉贵人,一时之间有些茫然无措。
所以她不是小满的母亲,这是安凌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紧接着,阔台可汗临走时丢下的那句话忽地如不散的阴魂一般回到耳畔:
找到她。否则,你拿命来偿。
安凌身子不由得一震。
玉贵人将安凌的细小变化尽收眼底,她锐利地问道:“你是不是在思考要不要把我绑了送到阔台那里?”
安凌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但看向玉贵人的眼底却殊无笑意:“我若不把你交上去,就要把自己的命赔在这里。”
玉贵人轻轻点了点头,她走到窗前的桌子旁,背对着安凌坐了下来。
安凌警惕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心里同时翻转着无数念头。
一时之间室内静得只剩下烛火的噼啪轻响,安凌紧盯着默坐在窗前的玉贵人,眉头紧蹙。
良久,玉贵人蓦然转身,脸上是一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的样子——
“安娘子,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安凌冷冷看着她烛火下晦明难测的脸庞,半晌,从唇齿间吐出两个字:“你问。”
玉贵人站起身来,踱步走到安凌身前:“你在这里生活得快乐吗?”
玉贵人的问话似乎有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安凌戒备地看着她,眉头紧锁。
“你什么意思?”安凌问道。
玉贵人缓缓一笑:“安娘子别见怪,我只是看你愁眉不展,似乎并不享受当下的生活。”
接着,她压低了声音,猫儿一样的眼眸深处闪着奇异的光:“若是安娘子想逃离此处,我有一个双赢的办法。”
一阵晚风忽地拍上窗棂,微弱的烛火猛地一颤,安凌定睛看着玉贵人,眉头拧得更紧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玉贵人轻轻一笑,看向安凌的温柔目光里透着冷冽的决绝:“此方法说简单也简单。”
她凑到安凌的耳边,轻启朱唇,发出的声音如鬼魅的轻语:“假死。”
安凌只觉自己的耳膜处突然生出了一根导管,将玉贵人说的最后两个字直接传到脑仁深处,后者又在一瞬间完成了破译。
所以玉贵人话音刚落,安凌就如醍醐灌顶一般生出了一股跳出大梦之感。
一瞬间天旋地转,她的瞳孔剧烈震动着。
“……你有药吗?”安凌听见自己轻声问道。
玉贵人展颜一笑,微微点了点头:“药我自然是有的,看样子,安娘子已经懂了我说的意思?”
安凌紧抿嘴唇,不知为何,玉贵人短短两个字就让她明白了整个计划。
也许冥冥之中她和眼前这个南国深宫妇人有着难以想象的联系。
安凌踌躇半晌,脑海里迅速评估着自己的假设,终于,她开口说道:
“你是不是在想,让我假死,等老胡他们发现我死后自然会帮我收尸,也会想着让我落叶归根葬在南国。”
“当他们把我放进棺材之后,假死药时限一到你我二人立刻互换,到时候你就能坐着棺材名正言顺回到南国,而我也可以自此重获自由?”
在安凌描述的时候,玉贵人的眼睛越来越亮,于是安凌便知她所猜不错。果然,话音刚落,玉贵人满是赞许地说:“安娘子,你真是冰雪聪明。”
能得到一个在南国深宫鏖战近二十年还位至贵妃的女人的称赞,安凌终于神情放松地笑了笑。
不过旋即,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玉贵人,不过话我们还是要说清楚了。”
望着玉贵人瞬间蹙起的娥眉,安凌缓缓说道:“你要想回南国,必须得到我的帮助,而我若想逃走,却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安凌说的并非假话,之前她也想过要趁机逃出额勒城,只不过她一来一直心心念念阿不花那的武林秘籍,二来想解了冰魂散的毒后再离开。
但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她只觉身心俱疲,武林秘籍还可再找方法得到,冰魂散的毒也可以靠内力暂时压制。
此时此刻她只想尽早逃离这一片纷乱。
玉贵人点点头,道:“安娘子武功高强,想必确实还有别的门路可走。”
安凌“嗯”了一声,续道:“所以,若是要我全力配合你的计划,你须得帮我做一件事情。”
玉贵人娥眉轻挑,有些惊讶地问道:“何事?”
安凌望着玉贵人映着烛火的面容,缓缓地说:“这额勒城有个云梦楼,是烟花柳巷之地,那楼里有个花名叫小琪的小姑娘,今年十一岁。”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拿贴身首饰换赎身钱也好,暗中联系阔台可汗也好,我要你把她赎出来。”
-
翌日下午,同一间内室,安凌紧闭双眼坐在棺材中调理气息,一旁的玉贵人紧张地看着她。
随着体内真气的流转,安凌的惨白的脸时阴时晴,那是一阴一阳两股真气共同流转的结果。
在调理的过程中,安凌突然明白了为何她会比约定时间延迟片刻醒来。
她的内力和大多数习武之人不一样:大多数人自始至终只会修习一种内功,修炼的时间越长,体内真气会变得精纯而浑厚。
可是她先修习的是萧山派至阳的内功心法,来到北蛮后为了提升修为不断搜集异域的武功,但这些塞外心法大都是至阴的,所以久而久之她的体内便形成了两股真气共存的局面。
而假死药是通过真气起作用的:它能暂时封住人体内的真气流转,达到一种假死的效果。所以如果安凌的真气系统和他人不一样,那假死药的作用效果也会有所偏差。
当两股真气将体内大穴一一造访后,安凌的脸色终于结束了阴晴变换,恢复成了统一的苍白。
她试着站起身来,发现之前体内撕裂一般的剧痛终于消失了。在玉贵人的帮助下,她走出棺材。
在地板上站稳后,安凌便问道:“我昨晚交代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玉贵人微微一笑:“都办妥了,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小琪姑娘从云梦楼里赎出来了。”说着,她走到安凌身边,拉过她的手,轻轻在她手掌中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
安凌眼中一亮,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的唇边久违地泛起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安凌欠了欠身,郑重地说:“谢谢您。”
玉贵人扶她起来:“不必多礼,一切我都安排好了,安娘子尽可放心。”说罢,她又指了指棺材:“那我们现在就开始?”
安凌点着头,伸手扶玉贵人在棺材中躺下。
午后的阳光洒在玉贵人平躺的身躯上,一切竟显得有些圣洁。
望着玉贵人从容安详的神色,安凌轻声问道:“准备好了?”
玉贵人微笑着点了点头:“谢谢成全。”
哗啦一声,盖子没过玉贵人含笑的面容,严丝合缝地和和棺材融为一体。
安凌静静地最后看了棺材一眼,转身拿起玉贵人留下的头巾,推开门从后院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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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暖阳懒洋洋地照在身上,安凌全身酥酥麻麻的,那是一种久违的舒适放松之感。
舒适的夏风轻柔地拂过面颊,几只飞鸟叽叽喳喳从头顶掠过,安凌不由得抬起头——
额勒城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大块的云彩,掠过的飞鸟在云海中遨游穿行,一路向南面的群山飞去。
天地相接之际,一片低低的云翳浮在连绵起伏的远山之上,在山间投下纵横交错的阴影。
跨过那道天堑,就是故土了。
回去吧,安凌心想,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回去结束一切吧。
也许她能胜过那个灭了她师门的魔头,也许她会迟来地成为他的刀下鬼,但无论如何,一切都要划上句号。
要往南走,安凌心里这么想着,便抬脚望着南面城楼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车马粼粼,行人的欢声笑语飘进耳内,安凌覆在头巾内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小鹿般的眼眸中焕发出许久未有的勃勃生机。
“劳驾,让一让!”“诶,让一让!”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人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往前跑——
“就在前面!马上就要宣布了!”“宣布什么啊?”“明天好像要在闹市区斩首一个犯人!”
人群哗啦啦地如潮水一般流过,本就不宽的街道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安凌只得由着人|流将自己裹挟着,直到走到一个街中心的大台子前才停了下来。
当!当!当!
刚停下来的时候,台子上的一块一人高的铜锣就被一个北蛮大汉敲得震天响。
“各位,明日午时,我们会在这里斩首一名犯了死罪的囚犯!”那个北蛮大汉高门大嗓地冲着围观人群喊道。
“犯了死罪?”“什么样的死罪要被当街问斩啊!”“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猛士?”
议论声如风一般卷过人群,南面远山上那片低沉的云翳似乎往额勒城的上空靠近了一些。
在众人潮水般的议论和好奇的目光之中,几个北蛮大汉押着一个瘦高的少年往台子上走。
少年的脸上呈现一种奇异的景象:他的额头被渗着血的白纱布胡乱包着,面颊上尘土混着鲜血形成道道纵横的沟壑,凌乱的面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却显得干净澄澈,额勒城整个天空都倒映在他的眼底。
在看到犯人的一刹那,安凌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虚空中好像有一计重锤无情地向她砸来,五脏六腑瞬间绞紧——
覆在头巾下的朱唇因巨大的惊骇而微微颤抖,唇齿相碰,一声如同梦呓的呻|吟从灵魂深处发了出来:“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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