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你别哭呀——”
“呜呜呜——”
“我发誓,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你置办一套崭新的锅碗瓢盆!”
燕计酒馆的厨子老胡噙满泪水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砸锅卖铁??你看看这锅都烧成亲爸都不认识的样子了,你还要把它砸了拿出去卖钱?”
“我这不是顺口那么一比喻——”
“这能随便比喻吗!”老胡两腿一蹬,差点背过气去,“这锅碗瓢盆是我花了大价钱托人从南国买的,用的是上好的精铁,我烧得一手好菜全靠他们,这下好了,咱们冬天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这,实在不行我们把那偷东西的小子卖了,换点钱。”
“他?他那个鬼样子,把他大卸八块送到肉铺里,都卖不过猪肉!”
“老胡你消消气,我刚刚已经好好教训过他了——”
客人甲看不下去了,小声咕哝:“你那是教训吗?”
好一会儿,安凌才半是威胁半是利诱地让老胡止住了猛虎落泪。
“都散了吧。”老胡大手一挥,遣散走了那些留下来开解他的食客。
待走出了燕计酒馆大门,其中一个食客才小声地对另一个说:“你说安娘子真的能给老胡开出双倍工资?”
另一个刚要回答,脱口的话便生生憋回去了——
那个刚刚被安娘子好好教训过的小乞丐站在燕计酒馆门口,低沉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视。
“您还没走呐?”客人惊异地问道。
小乞丐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发话的食客就被另一个猛地一拉衣袖:
“人家燕计酒馆内部的事情,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话多的那个食客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拽走了。
目送着二人消失在街道转角,小乞丐心里古怪地颤了一下:
内部的事情?
顺着酒馆门口那条幽深曲折的小巷,小乞丐看向了远方黛色的群山。
暗青色天空中若隐若现地浮着一牙明月。
夜幕渐渐围拢上来,幽凉的晚风从远处吹来,一阵冰凉从赤|裸的脚底自下而上席卷全身。
小乞丐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青石板砖冷漠地回望着。
他默默地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半晌,青石板砖上泛起了一丝温润的橘色暖光。
一道长长的影子出现在身后。
紧接着,一个令人心颤的清脆声音传入耳底——
“你还没走啊?”
心跳猛然加快,少年蓦地回头。
屋檐下,一盏灯笼在青灰夜色中散发着暖色光影,灯光下,掌柜娘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橘色暖光下,原本状若冰山的脸添了一层温柔。
少年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怎么没趁我进去忙活的时候逃走?”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少年心里古怪一颤。
论常理,他当然应该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可是,他觉得他逃不掉。
而且,他不想逃。
心里翻腾着各种奇怪的念头,少年莫名地开了口:“我要是逃走了,你不得把我追回来啊?”
掌柜娘子忍俊不禁。
这小子还挺识时务。
“是啊,你以为你逃得掉吗,你个小偷?”掌柜娘子轻轻说道。
檐下的灯笼在安凌漆黑的眸子映出了两簌火苗,火苗一跳一跳的,跳得少年心乱如麻。
“小乞丐,你叫什么名字,又从哪儿来?”安凌问道。
她好像对我的来路很感兴趣。
之前,为了了解我的来路,她甚至不惜和我打一架。
少年心里一动,回道:“我没名字,从草原上来。”
一句回答没头没尾,可是安凌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乎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奇怪的。
“唔,这样啊。”安凌轻声应道。
少年见状,反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
安凌有些意外,露出了一个乍看之下有些局促的笑容。
“我叫安凌,从南国来。安是安全的安,凌是……”
少年摆了摆手,干脆地打断了她的介绍:“我不识字。”
“……”安凌露出了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四目相对,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二人一前一后的身形。
远方,万家灯火渐次亮起,额勒城进入到了夜晚之中。
过了半晌,安凌想起了什么,轻咳一声:“小乞丐,你看我这酒馆被烧坏的东西……”
“不用说了,我赔给你。”少年再次干脆地打断她。
“哦?”安凌秀眉微挑,半眯眼睛。
她上下打量着对面灰头土脸的少年,发出了直击灵魂的叩问:“拿什么赔?”
“……”少年一时语塞。
好像是没有什么可以赔给她的。
要不……卖个身?
想了半晌,他用力拍了拍胸脯,正色说:“这样吧,我别的不会,力气还是有的。不如我留下来给你打扫打扫卫生,你看怎样?”
这提议倒不失中肯,安凌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沉吟半晌。
其实,这会儿仔细看,少年其实比她还略高一些,之前,宽大的衣服掩盖了身形比例,让她没怎么在意少年的身高。
不过,说到这衣服……
安凌有些局促地轻咳一声。
“怎么了?”少年听出了她的犹豫,狐疑地问道。
安凌好看的脸上再次露出一副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伸出手指,对着他身上虚虚画了个圈,含糊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给我酒馆打扫卫生相当于帮倒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少年困惑地摇了摇头,迷茫的大眼睛里倒映着安凌欲言又止的神情。
她说话好绕啊。
让人头疼。
“咳咳,”女人看着少年身上的污垢,喉咙似乎不太舒服,“我的意思是,你得先洗一洗。”
“要不,你去我后院冲个澡?”
最后一句话犹如巨石一般乓地砸在心口。
少年瞳孔放大,嘴唇微张。
少顷,一丝混着羞涩的惊恐划过他黑红的脸庞。
-
哗啦啦——
少年舀着酒馆后院水缸里的水,一瓢一瓢地往身上泼,与此同时脑子里轮番过着许多念头:
这个掌柜娘子心里在想什么?
她为什么要招待我洗澡??
难不成,她存了和我一样的心思???
可是,如果她和我想的一样,那她为什么连热水都不肯烧,非要让我在院子里洗简陋的冷水澡?
要知道,在额勒城,夏天晚上也是很冷的啊。
而且,为什么连个像样的毛巾也没有,只给我一块破烂抹布擦身子?
哗啦——冰凉的水流刺激着他的神经,少年颤抖地闭上眼睛,冷水一瓢一瓢当头浇下。
“阿嚏!”“阿嚏!”打了无数个喷嚏之后,少年终于将水缸里最后一瓢水拍在身上,哆哆嗦嗦地用抹布擦了身子。
他将抹布缠在腰间,遮住了要害地方。
吱哑——后院的门被一个满身水汽的人推开,接着,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到前厅。
默然站在前厅的安凌寻着脚步声抬头张望,紧接着,她面色陡然一变——
面前的场景令她震惊不已。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震惊了。
“你……”安凌瞳孔剧烈扩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
“你怎么了?”来人狐疑地发问,声线低沉。
暖黄的灯盏勾勒出来人的庐山真面目,少年赤着上身,宽阔的肩胛骨和笔挺的胸膛豁然而出,昏暗的灯火下,身体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依稀可见。
少年说不上壮硕,常年的饥餐露宿让他骨骼突出,但他全身都附着着精悍的肌肉,整个人看上去紧实利落。
由于少年的真身和她想象中差距太大,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安凌终于做出了评价:
“你肯定是你们小偷小摸打杂抢烧行业中的佼佼者吧。”
“而且你肯定没少逃跑,不然也练不出这副身板。”
“……”少年完全不知掌柜娘子为何突然做此评价。
赤|裸的肌肤上,未干的水珠缓缓滚落,划出丝丝凉意。
少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局促地看了看自己的身子。
此时此刻,他全身上下,大部分皮肤都裸|露在外。
上一个如此时,还是十年前他母亲给他洗澡时。
“安凌,你有衣服吗?”他攥着湿润的毛巾……或者说,抹布,有些局促地问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少年的问话显得十分蹩脚。
不过安凌听懂了他的意思,回了回神,沉声说道:“有的,我去给你拿几套,不过可能有点不合身。”
说着,她抬脚便往前走。
咚咚的脚步声费力地掩着急促的呼吸声,闪烁的目光昭告着不可告人的心虚。
“等一等。”少年声线低沉地拦住了她。
“?”安凌抬起头,呼吸急促。
此时,她和少年近在咫尺,烛火下,少年的脸庞也跌入眼帘——
洗去污垢后,少年眉眼鲜明利落,下颌棱角分明,五官如丘壑般自然起落,鼻头略带钝感,整张脸完美地兼容了蓬勃的少年气和草原人特有的野性。
安凌的瞳孔再次剧烈扩张。
好在少年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失态,因为他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
“我刚刚没说清楚,”少年漆黑的眸子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的可是男人的衣服。”
“……”安凌有些哭笑不得。
无可抑制地,脑海中浮现出少年穿着裙装的样子……画面实在太过不堪入目,她极力晃了晃头,想把想象中的画面晃得稀碎。
他竟然觉得我会给他穿裙子?
脑回路十分清奇。
但十分有趣。
“你以为我会把我的衣服给你么?痴心妄想。”安凌略带戏谑地说道,“不过看你挺瘦的,穿我的衣服说不定还挺合身的。诶等一等——”
少年身上另一件东西撞进了眼底。
修长的脖颈兀自向外散着水气,一个旧得发白的红绳随意绕着,红绳尾端系着一个乳白色小狼牙吊坠。
安凌瞳孔陡然一缩。
她指着少年的脖子,声音里掺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这个吊坠你是在哪里买的?”
少年没有意识到她声音的异样,低下头看了看,笑道:“不是买的,是打娘胎里带的。”
他说了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可是安凌想笑却没笑出来。
肉眼可见的,她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一束目光直勾勾地看进少年的眼底,似乎是想一路看到他心里。
半晌,安凌盯着吊坠,轻声问道:“我能看看这个吊坠吗?”
安凌突如其来的兴趣让少年感到十分意外,他举起吊坠:“那你过来看吧,我就不取下来了。”
说着,他随意地将吊坠托在手心。
安凌快步上前,就着少年的手仔细端详着,几缕散落的秀发不经意地撞到少年胸前,一股幽香也随之钻进了少年心口。
那狼牙精巧可爱,通体泛着乳白色,似乎是从还未谙生存之道的幼狼口中取得。
少顷,安凌抬起了头,并未做任何评价,只是简单地说:“谢了。我去给你拿衣服。”
说罢,她快速跃过少年身侧,头也不回地向内室走去。
卧室的门一开一合,前厅里暗香浮动。
安凌满怀心事地走进内室,心里翻江倒海。
她没有看到,在她离去后许久,少年依然兀自高举着那狼牙吊坠。
就好像那想要看吊坠的人还在身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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