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燕计酒馆失火后的第二天,酒馆的熟客发现这里新来了一个跑堂。

跑堂收拾得倒也利落,不过好像天然带着一股阴郁之气。

别家的跑堂见了客人都是慌不迭地笑脸相迎点头哈腰,可是这燕计酒馆的跑堂满脸的阴鸷,就好像来酒馆消费的客人都欠他几根银条一样。

这跑堂做事也毛手毛脚的。每次给客人端酒端菜,不是酒洒了,就是上错菜。

可是客人刚想发作,跑堂就会把手若有意若无意地放在腰间的匕首上,这令人胆寒的服务态度让客人只得忍气吞声。

“安娘子,你这跑堂名字没起好啊。”

当跑堂第一百零一次搞砸了事情的时候,一个名唤伍爷的客人终于朝掌柜娘子抱怨了起来:

“小满?他端过来的菜没一份是份量足的,全被他半道上洒了,可不是小满嘛。”

小满是安凌给新来的跑堂起的名字,这本来是她对着月亮苦思冥想出来的得意作品,可是当她把新名字通知给跑堂的时候,却遭到了后者强烈的反对:

小满?太没追求了吧,我的目标是当名满天下的大侠,最不济也要当个名满北蛮的武士,我的人生要大大的圆满。

安凌刚拿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对牛弹琴了一番,好不容易让跑堂暂时接受了被安排的名字,现下又遭到了伍爷的质疑。

她没有耐心再把大道理搬出来一遍,于是便挤出了一副笑容:“您说的有道理。”

伍爷自然也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是吧,所以说名字太重要了,哪怕叫个羊蛋啊牛剩啊什么的,都比他现在这名字强,我看他这智商也受了名字的压制……”

安凌冷若霜雪地截住了他的话头:“不好意思伍爷,我家跑堂今天第一天上岗,有很多东西还在学习,您多见谅,但他其实还是很聪明的,不信您看——”

不远处,客人甲指着菜单:“我要这个和这个。”

跑堂深沉地点点头,扭头便冲后厨大喊:“老胡,客人要菜单上左数第二个菜和第四个菜!”

老胡的大嗓门穿墙透壁而来:“说人话!”

跑堂阴阴地看着客人,手扶着后腰:“对不起他让你说人话。”

客人甲胆战心惊地瞥了一眼跑堂腰上别的匕首:“……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后厨跟老胡说吧。”

在一旁的伍爷敲了敲安凌面前的柜台:“你刚刚让我看什么来着?”

安凌:“……没什么可看的,伍爷,您刚刚说可以起名叫羊蛋牛剩什么的,我觉得挺好的。”

正当伍爷打算再就起名问题建言献策的时候,一块巨大的人形阴影突然将他笼住。伍爷忙回头,发现门外正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北蛮男人。

他须发旺盛,满脸的络腮胡子,此时他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燕计酒馆的招牌。

来人遮挡住了门外的天光,也让安凌神色微变,她轻声对伍爷说了声对不住,然后迅速地从柜台内转了出来,走到门口。

“哈其赤。”安凌低声说道。

这个叫哈其赤的来人低沉地向酒馆前厅扫了一眼,既而低沉地说:“跟我来一趟。”

太阳已经西斜,来人背着光站着,让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安凌点头嗯了一声,可能她还沉浸在起名失败的打击中,此刻她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跟着哈其赤在街头左拐右拐了半刻钟后,二人在一个僻静无人的小巷里站定。

小巷背阴,因此即便是夏日,小巷里依然有些阴冷。

森凉的晚风不时穿巷而过,安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二人四下看了看,再三确定附近无人后,哈其赤才开了口:“最近有什么新情况?”

安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沉吟半晌后说:“还是老样子,你刚刚也看到了,酒馆的生意这一年一直不温不火。”

安凌回答完之后便知道哈其赤一定不会满意她的对答。果不其然,哈其赤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眉头微皱。

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才是燕计酒馆真正的老板,而安凌不过是在明面上给他照管酒馆生意的。

此时大老板前来问话,安凌不由得心下有些紧张。

“可有听到些什么?”哈其赤接着问道。

安凌知道真正的考问才刚刚开始。她沉吟半晌,缓缓回答道:“最近没听到什么新鲜事,左右无非是北蛮人说说家里的牛羊,南国人说说老家的收成,商人们议论一下最近的行市。”

哈其赤审视地看着安凌,追问道:“有什么和南国国事相关的谈论吗?”

安凌快速地看了一脸哈其赤的脸色,压低了声音:“有,但无外乎老一套,骂骂皇帝荒谬无道,昏庸无能,不上朝不理政,却日夜流连后宫。”

此时安凌和哈其赤交谈的,才是燕计酒馆真实的生意——南国的情报。

哈其赤是阔台可汗,也就是北蛮现任可汗的手下。

自从十年前北蛮的上一任领袖察海可汗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身亡后,北蛮一直由阔台可汗统领,此人雄心勃勃,一直想要铁骑南下,入主中原。

因此他一直派人在边境秘密收集情报。额勒城作为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便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建立情报基地的最佳选择。

而酒馆又是人们最容易高谈阔论的地方,所以他便买下了燕计酒馆以便收集信息。

可是这一年以来,酒馆的生意一直每况愈下,哈其赤已经很久都没从燕计酒馆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审视安凌的同时,哈其赤不停地用脚底摩挲着一粒石子,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

安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动作,过了半晌,缓缓说道:“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对可汗有没有用。”

“我最近听几个来酒馆吃酒的客商说,南国皇帝朝秦暮楚,很少专宠什么人,但这一两年不知为何,一个姓玉的贵人却得到了皇帝的青眼,皇帝不仅经常留幸在玉贵人寝宫,甚至还要给她加封为妃子。”

“哦?”哈其赤惊讶地挑了挑眉,将脚底的石头压住,问道:“真有这事儿?”

安凌没想到哈其赤会对南国的后宫秘事感兴趣:“怎么,可汗还喜欢听这种故事?”

哈其赤没有计较安凌话语中的嘲讽之意:“玉贵人是南国皇帝身边的老人了,不过她已经很多年都没得宠了,她沉寂了这么久突然一飞冲天,这实在是值得玩味。”

安凌一方面震惊于哈其赤对南国后宫秘辛的熟稔,一方面心里嘀咕着这有什么值得玩味的。不过她面上没有表露什么,只是垂手站着,没有出声。

天光渐暗,灰蓝色的天空中一轮弯月渐显。

森凉的晚风再次穿巷而过,远处的孩童嬉笑声和商铺的吆喝声都随风飘进了幽凉的巷子里。

“这里面的事情你要继续探听,”哈其赤总结道,“过一段时间,南边的线人也要回来了,到时候他应该能带回来更多的消息。”

安凌点点头,没有说话。

隔着几条街外,三两个孩童正在嬉笑打闹,大说大笑无所顾忌。

望着有点心不在焉的掌柜娘子,哈其赤问道:“安凌,你这一年过得还好吗?”

安凌回了回神,她抬眼望了一下哈其赤,见他似乎神色无异,才小心地回答道:“挺好的,多谢挂心。”

孩童清亮的笑声穿街绕巷而来,稚嫩的尾音散落在微凉的晚风里。

真是一群可爱的孩子们啊,安凌莫名走了神,直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扰动了耳膜——

“安凌,我知道楚秋的死对你打击很大。”

安凌猛地抬起头,在哈其赤黑得有些沉重的眸子里,她看到了自己惨白的脸。

盯着这副一瞬间失了血色的面颊,哈其赤缓缓说道:“但请你节哀,因为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安凌在晚风中颤了一下,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望着孩童嬉闹的方向,一时没有出声。

当她再次望向哈其赤时,楚楚动人的面庞上挂着一副无可挑剔的笑容。

“我明白。”迎着哈其赤的目光,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只厚实的手搭在安凌瘦弱的肩上,用力地拍了一下。

望着肩上那半是鼓励半是威胁的重量,安凌脸上的笑容温暖得足以融化万年冰川。

半晌,哈其赤将脚底的石子一脚踢开:“走吧,该回去做生意了。”

远处的炊烟直直铺在灰蓝色的天幕上,弯如镰刀的新月遥遥升起。

黑褐色的远山伴着天际的几缕浮云俯视着额勒城的千家万户。

就在安凌转身的时候,哈其赤冷不丁地问道:“你好像新招了个跑堂?”

安凌面色一滞,有些僵硬地说:“对,我忙不过来,所以雇了个跑堂。”

顿了顿,续道:“我没打算长留他。”

哈其赤笑了笑,双手背在身后:“你请个帮手是理所应当的。”

随即,他将笑意从脸上拿掉,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但你为什么没打算长留他呢?”

安凌神色微变,半晌,她露出了一个细看之下有些凄凉的微笑:“这小子非池中之物,早晚有一天会走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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