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福心惊肉跳地看着眼前一幕,心里转过无数猜测。
他颤栗的目光下,玉贵人先是微微一怔,然后轻轻一笑。
“是吗?他也娶妻生子了,”玉贵人感慨道,“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李景舜死死看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表情:“是啊,白驹过隙,时光如流水。”
玉贵人轻笑着低头:“陛下说得极是。臣妾喜欢陛下这个说法,时光如流水,过去的都被带走了,逝者如斯。”
李景舜不置可否地看着她,沉吟半晌,道:“朕要去议事堂了,你先歇着吧。”
玉贵人恭顺地低头行礼道:“是,陛下慢走。”
全福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出去,吱哑一声,寝殿门关上后,玉贵人脸上的笑意瞬间一扫而光。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震人心魄的寒意。
她光脚下床,随手拿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轻轻走到窗前,冷冷望着夜幕中的月亮。
往昔种种浮上心头,月光将清瘦剪影投在壁上。
他们终于来了,她心想。
七年前,早已失宠多年的她收到一封密信,约她去鱼嬉台一叙。
到了约定时间地点,镇远大将军福威从假山后转身出来,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你和察海的儿子还活着,他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帮助?”玉贵人颤声问道。
“他要厚积薄发,他要手刃阔台为父报仇,然后成为北蛮的新主人,进而挥兵南下,一统山河。”福威声音很低,却铿锵有力。
玉贵人震惊异常,良久不敢相信眼前人的话语。
福威进一步放低了声音,如同耳语一般说道:“娘娘觉得,我冒着被杀头的危险,进宫传递消息,只是为了哄骗后宫一位失宠已久的嫔妃吗?”
玉贵人脚底发软,直直看着镇远大将军不怒自威的面容,良久,方才轻轻点了点头。
“你需要我怎样?”玉贵人听见自己如是问道。
“你需要重新得宠,然后在关键的时候,自然有用。”福威回道。
玉贵人“嗯”了一声,又问:“如你所知,我已失宠多年,又色衰爱弛。要让皇帝重新宠幸我,谈何容易?”
福威冷笑道:“后宫的事,末将一介粗人,不甚明白,不过,末将知道的是,娘娘聪慧机敏,胆识过人,年轻时,也曾手挽长弓射大雕,手提双刀杀流寇,怎么在后宫生活多年,反而畏手畏脚,毫无当年的气概了?”
一席话正中玉贵人心坎,她心下感慨万千,沉吟良久,缓缓说道:“福将军教训的是。”
福威放缓了语气,拱手道:“末将一时鲁莽,还请娘娘恕罪。末将只是为了将来的大业着想,还请娘娘三思。”
后来,玉贵人拿出无双智计,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宠冠后宫。
看来,现在已经到了福威所说的“关键的时候”了。
塞外,她的儿子兵强马壮,挥师南下。也许很快,他们母子就能团聚,当然,也许在那到来之前,他们计谋暴露,那么她的一生也就到头了。
-
早膳时,李景舜风尘仆仆回到寝殿,少眠的眼睛充斥着骇人的红血丝。
“陛下。”玉贵人赶忙起身行礼,暗暗惊讶于他没直接去早朝。
李景舜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免礼,接着,又给丫鬟们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立刻退了下去,关上门窗。
屋内,李景舜坐了下来,望着一桌还没来得及动筷的菜肴,笑道:“还没吃呢?”
玉贵人赶忙答道:“陛下,边境战事告急,陛下怎么还有空来臣妾屋里?”
李景舜拿起一双勺子,喝了一小口粥:“离早朝还有一段时间,朕来这里躲躲清净,待会儿,朝堂上指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呢。”
玉贵人拿起筷子,给李景舜夹菜,低头笑道:“也是,陛下这是忙里偷闲。”
李景舜头也不抬地吃着饭,看似随意地问道:“边关战事,你怎么看?”
玉贵人慌忙站起身,郑重跪下:“陛下,这是边关战事,臣妾怎能妄议。”
李景舜忙示意她起来,苦笑道:“又没有外人,你这是做什么。朕自然知道后宫不能干政,也知道深闺妇人对战事向来不通,可是玉儿,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朕再清楚不过了。朕的后宫里,只有你是真正关心江山社稷的人。”
玉贵人心里一紧,继续跪着说:“臣妾是南国子民,是陛下后妃,自然忧南国之所忧,平日里玉儿不知天高地厚,有时对时政妄加议论,都是陛下宽容,能容忍臣妾的小儿之语,可是边关战事,臣妾哪里有议论的资格。”
李景舜面色微微一变,缓缓说道:“边关战事现在乃是我南国社稷头等大事,此事处理不好,江山社稷危,南国百姓危,玉儿,今日没有别人,朕同你说句交心的话。”
望着跪在地上的玉贵人,李景舜轻叹一声:“玉儿,从一开始,我就从没把你当做后宫妇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朕最清楚不过了。你若是个男儿,既能成为治世之臣,也能凭军功封侯。”
“南国的时局你也清楚,官场混得如酱缸一般,这么些年来,朕一直想要整肃,无奈枝节连理,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几次改革后,竟毫无成效。”
“朕身边,能说知心话的人不多,关心时局的人也不多,而玉儿你是这少之又少里的人。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玉贵人心下震动,不由得抬起头,多年的帝王生活让李景舜面皮松弛,朝政和后宫的压力让他仅四十岁便有了半头白发。
刚刚一番言语不可谓不是肺腑之言,可是帝王心深似海,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她输不起。
“陛下,”玉贵人缓缓回道,“臣妾感激陛下信任,更感恩陛下知己。既然陛下坦诚布公,臣妾也斗胆跟陛下说几句心里话。”
李景舜眼神微眯,玉贵人续道:“陛下之所以想问臣妾对北境战事的意见,恐怕并不仅仅因为陛下认为臣妾和一般的女流之辈不同。陛下心里恐怕想的是,臣妾和北蛮有旧,所以一来想看看臣妾的态度,二来想看看臣妾有什么应敌之策。”
李景舜握着汤匙的手微微绷紧,玉贵人只做不见:“臣妾早年确实和北蛮有旧,可是臣妾当年选择的是陛下,又承蒙陛下不弃,随陛下在南国生活多年,现如今,挥师南下的人虽然是故人之子,但那和臣妾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臣妾是南国子民,甘愿为家国挥洒热血。陛下若是心里有疑,那不如现在就赐臣妾一死,以绝后患。”
李景舜刚要说些什么,玉贵人紧接着便说:“关于这应敌之策,臣妾年轻时虽然熟读兵法,上过战场,可是这些年久居深宫,哪里还会应敌。只不过,若是这仗让臣妾打,臣妾会坚壁不出,北蛮骑兵机动性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守城将士能拼尽全力严防死守,北蛮骑兵再厉害,也难入我南国半步。”
说罢,玉贵人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南国的皇帝,自己的夫君。
自己的生死,全凭这个人的一句话。
头顶沉默良久。
君王的目光重如千钧,落在脸上,灼热异常。
玉贵人静静承受着九五之尊的威压,面上看不出一丝惧色。
屋内寂静许久。
良久,门外传来一阵窸窣,接着,二人听到全福怯生生的叫喊:“陛下,该早朝了。”
李景舜眼角一跳,他收回目光,思忖片刻,然后默然将汤匙丢在碗里,站起身来。
他俯视着仍然跪在地上的玉贵人,缓缓说道:“起来吧,你说的话,朕明白了。”
说完,他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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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朝堂之上。
人声鼎沸,群情激奋。文臣武将吐沫星子横飞,议论声、指责声、推诿声一浪高过一浪。
“若不是刘丞相一意孤行推行经济改革,现在国库也不至于如此空虚!”“若不是令狐将军连年对南境用兵,朝廷现在也不会无大将在朝!”“若没有南境士兵的竭力压制,南境早就失守了!”“若没有本相的改革,流民数量早就急剧增加,后果不堪设想!”
激烈的争论声简直能把屋顶掀翻,龙椅上,李景舜艰难地揉着太阳穴,面色阴沉地看着朝臣。
帝王的沉默最终感染了众人,喧闹的朝堂渐渐平复下来,朝臣们纷纷紧张地看向李景舜,心里七上八下。
“吵完了?”李景舜冷冷问道。
刚刚争吵最激烈的丞相刘文正和南威将军令狐野脸色煞白,正欲说些什么,李景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将桌上一份文书哗啦一声扔到地上。
众人面面相觑,刘文正和令狐野对视一眼,二人相持半晌,令狐野大着胆子将文书捡起。
文书是双语写成的。
令狐野读着读着,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眉头拧在一起,仿佛能夹死苍蝇。
朝臣们见状,既好奇又害怕,一边试图从令狐野身上解读出什么,一边偷瞄李景舜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传来李景舜威压的声音:“令狐将军读完了?”
令狐野视线仿佛被钉在了文书上一般,半晌,才惊醒般猛地抬起头,慌张答道:“臣、臣读完了。”
“有何感想?”
令狐野仿佛忘了如何说话一般,磕磕绊绊地说:“臣,臣不知,这,这是国书吗,实在是,荒唐。”
李景舜眉头渐渐拧在一起,可声音却轻飘飘的:“朕也觉得荒唐至极。”
刘文正和其他朝臣听得云里雾里,看看李景舜,又看看呆滞的令狐野,心里好奇得炸锅,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发问。
最后,还是后排一个心直口快的大臣焦急问道:“……这国书里究竟写了什么啊!”
令狐野茫然地看看李景舜,可是龙椅上的帝王只是默然地看着朝臣们。
四周好奇的目光如潮水般将令狐野淹没,最终,他窒息了一般,哑着嗓子说:“北蛮说他们可以和我们签订和平协议,但要我们送一名公主去和亲。”
“还要对他们开放市场,允许他们将牛羊马匹贩卖至南境。”
“还要每年奉送各种珍奇异宝。”
“还有一条,签订协议的时候,他们要江湖各大门派在场见证。”
“尤其是魔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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