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仁再次醒来时,全身上下仿佛被烙过一般,火辣辣地疼。
眼睫轻颤,疼得发胀的眼皮艰难蠕动着,仿佛抬一下便要消耗全身的力气。
尝试了几次后,光亮终于刺入眼睫,他努力转动酸涩的眼球,耳畔传来一声熟悉的尖叫。
“大哥!你醒了!”
接着,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小满,你可算醒了!”
萨仁浑身一个机灵。
骨髓深处,难以忍受的疼痛如利刃一般,插|进四肢百骸,又直直刺入脑仁。
小满?乌宛这里,怎么会有人这样叫他?
费力地挪动酸痛的头颅,萨仁看向一侧——
一个熟悉的圆脑袋上,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满怀关切地看着他,凌乱的胡须一翘一翘的。
往昔的记忆如铁锤一般砸进胸口,萨仁艰难地动了动喉结,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老胡?”
老胡咧开嘴,发黄的牙齿显得硕大无比,他扭头冲桑加兴奋叫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没摔傻,还认得我!”
桑加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没搭老胡的腔,径自对萨仁说:“大哥,你感觉怎样?”
脑子仿佛过了水一般,任何思考都显得生涩,他皲裂的嘴唇上下动了动,虚弱地吐出一句话:
“我睡了多久?”
问话正中靶心,桑加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你整整睡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狼群退去之后,你就摔下马昏了过去。我费了好大功夫,也没能把你重新扶上马。”
“没过一会儿,打南边来了两个人,一开始我还道是喀尔王派人来追,心里慌得不得了。可是转念一想,真要是追兵,不可能只来两个人。”
“我这么一犹豫,那两人转眼间就到了我眼前,我看二人竟是汉人打扮,就大着胆子问他们是谁。”
“结果一来二去,越说越近,我发现你们竟然互相认识。他们把你搀扶上马,护送我们回到王帐,然后就一直守在这里,直到你刚刚醒来。”
桑加的叙述简洁易懂,但萨仁却头痛欲裂。他勉强偏了偏头,视线在屋内沉沉扫了一圈。
老胡身后,站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幽并帮的袁冲。
当年把他从刑场上救下来的那个袁冲。
当然,那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她惨白着一张脸,手提长剑,从人群中缓缓走来,然后自台下一跃而上,如天神般来到他的身边。
滂沱大雨中,凌乱的碎发覆在额间,漆黑的瞳仁里雾气蒙蒙。
旁若无人地,他和天神接了吻。
残忍的回忆如洪水般倾斜而出,一阵剧痛自身体深处袭来,萨仁收回目光,费力地眨了眨眼,沉默地望着天花板。
耳畔,传来了老胡好死不死的声音:“小满,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这几年你去哪里玩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安凌呢?”
如果可以,萨仁希望自己暂时变成一个聋子。
一旁,颇善察言观色的桑加轻咳一声,胳膊肘急急捅了捅老胡又粗又软的手臂。
老胡不满地斜了这毛头小子一眼,粗声粗气地叫道:“你碰我干嘛!”
桑加无奈地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身后,一直默然不语的袁冲上前一步,拉住老胡的胳膊,低声道:“老胡,小满少侠刚醒,你别大声嚷嚷,咱们让他歇着吧,有什么问题过两天再问。”
小满在心底连道了好几声谢。
老胡嘟起嘴,厚厚的嘴唇堆起一叠叠的褶皱,他双手叉腰,傲娇地“哼”了一声:“我就问问嘛,能死人吗?我都好奇了三天了!现在人好不容易醒了,当然要问问了。”
袁冲和桑加互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二人相差二十多岁,可是在老胡面前,二人变得格外心有灵犀。
袁冲不由分说将老胡往后拉:“还是让他先休息吧,我们晚点再过来,乌宛王刚刚不是还找你喝酒吗?我听说他又搞到了一瓶好酒,咱们去尝尝。”
一边说,一边给桑加递了个眼神。桑加会意,微微点头。
袁冲将骂骂咧咧的老胡往外拖拽,床榻边,桑加目光转向萨仁。
他终年曝晒在阳光下的皮肤呈小麦色,未修理的胡碴乖张地向外冒着,薄薄的毯子隐隐勾勒着胸膛宽厚的线条,
如果忽略掉病气,萨仁浑身上下都溢满了一股原始的雄性气息。
他记得一年前,二人在离州第一次见面时,那时的萨仁还有些少年气,明亮的眼睛里目光清澈如水。
可是仅仅一年,清秀之气荡然褪尽,一股野性呼之欲出,一双眸子如狼似虎。
正看得愣神,萨仁突然僵硬地挪动脖颈,目光追着袁冲和老胡,脸上却面无表情。
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吐出一句话:
“我和安凌已经没有关系了。她在南国嫁人了。”
一句话将老胡的脚步钉在原地,呼吸在一瞬间变得粗重,他艰难地转过身,不可置信地向床|上看来。
“你说什么?”老胡困难地问道。
萨仁依旧没什么表情,定定地看了老胡半晌,缓缓将目光挪回天花板。
说是天花板,其实就是帐篷顶。象牙白的毡布在头顶交汇,形成一个锐利的尖角。
账内,淡淡的土腥味混着苦涩的药气钻入鼻尖,萨仁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
袁冲再次扯住老胡衣袖,老胡暴躁地一抬手,大步流星地走到床前。
“你再说一边?”老胡俯视着,脸上的肉沉甸甸地向下坠着。
许是因为身上疼痛,萨仁眉头微皱,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你都听见了,何必再问。”
下一瞬,胸前衣服被两只红润的大手生生提起,老胡吹嘘瞪眼,加大了音量:“怎么可能??小满,你怎么会让她在南国嫁人??”
身后,袁冲和桑加一前一后冲了上来,死死拉住老胡两条胳膊,焦急道:“老胡!你干什么??”
老胡甩甩膀子,身上的肉颤了几颤,目光死死盯住萨仁,口中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你怎么会让她跑了?你和她,多般配啊!!”
萨仁全身痛得发木,他眉头紧皱,嘴角牵出一丝苦笑:“般配?她是正统门派出身,年纪轻轻就打败北蛮无敌手,旧人是名满天下的魔教教主,新人是无数江湖少女的梦中情人。”
“而我,我又是谁?塞外一个没人要的孤儿罢了。”
老胡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后,两只手适时把他架走。
“小满,”老胡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有你的好,而且,你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哦?”萨仁眉毛一挑。
老胡的声音坚定得如同磐石:“我看人很准的,小满,终有一天,你能成就一番大业。”
土腥味再次往鼻腔里蹿,和嗓子间的血腥味混在一起,缓缓滑向空空如也的腹腔。
良久,萨仁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喉结上下一动,声音轻飘如羽毛:“借你吉言。”
老胡最终还是被袁冲架走了。二人离去后,帐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远处传来窸窣脚步声,隐隐还有阵阵欢声笑语。
萨仁默然躺在床上,喝了几碗水,又灌了几碗药,半晌,一阵钝痛自脊骨一路向上攀爬,侵入后脑。
不可抑制地,萨仁跌入半梦半醒的幻境,身子如灌了铅一样沉,意识却如羽毛一样飘在空中。
无数往事掠上心头,潜藏在心底的疯狂念头接连冒出,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雨后青草的气息破空而来。萨仁的意识动了动,眼皮跟着抬了起来。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出现在头顶,流转的眼波仿佛澄澈的湖水。
眼睛的主人正满脸关切地注视着他,清明的瞳仁里映出他略微惊讶的表情。
“萨仁哥哥,你醒了。”胭脂又惊又喜地轻声说道,脸颊飞起一丝红晕,仿佛灿烂晚霞。
萨仁定定地看着她,轻轻点点头。
少女乌黑的辫发微微垂下,发尾轻轻扫过脸颊。
“萨仁哥哥,你想吃点什么吗?”胭脂问道。
少女的瞳仁漆黑明亮,目光干净纯粹,不掺一丝杂质。
带着铁锈的血腥味涌上喉间,萨仁凝视了半晌,缓缓说道:“胭脂妹妹,你跳的舞很美,我能一辈子都看你跳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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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几百公里之外,南国朝堂上。
李景舜头枕着手,歪在龙椅上,眼皮沉沉地下坠,耳畔,朝臣们正激烈地讨论着。
“文书都已经发下去了,各大门派都说,一个月之后的离州谈判,他们一定会准时到场。”
“魔教也确认了吗?”
“没错,不过,他们是最后一个回复的。”
一个大臣眉头皱了皱:“魔教果然不是什么善类,最近一年他们动静很大,他们的那个教主到各大门派登门挑战,明收暗夺了不少武林秘籍,还吞并了不少中小帮派。”
另一个大臣立刻接腔道:“没错,各大门派敢怒不敢言,上门挑战是江湖传统,各大门派顾及面子不能不应,可是每次应下来后都会输给魔教,愿赌服输,只能把本派秘籍双手奉上。”
“啧啧,幸好江湖和庙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咱们作壁上观,由他们斗去。”
龙椅上,李景舜手指敲着扶手,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接收着大臣的议论。
正值仲夏季节,宫殿内逼仄闷热,李景舜里里外外套着几层衣服,此时只觉头重体轻,恨不得立时睡过去。
打了几次哈欠,话题不知何时转到了魔教教主身上。
“虽说魔教教主俨然已是中原武林的霸主,可听说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都是江湖传言吧,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个小姑娘?”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个月后,咱们在离州就能一看究竟了。”
小·钮祜禄·满已经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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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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