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南国北蛮边境,离州。
城郊的一处围场上,红旗猎猎,长缨翻飞。黄沙和草地斑驳交错,几座白色帐子错落排列。
当中的一间帐子内,两排桌椅后,几位江湖门派的掌门正襟危坐。
萧山派的新任掌门裴渊坐在上首,身后站着大弟子周质新。他的一旁依次坐着泰山派、嵩山派、淮山派、须水帮、兰鹰阁、丽水派、松花派。
嵩山派来得很早,自打裴渊和周质新进账后,各色目光便或有意或无意地向二人投来。
原因无他,无非是因为魔教教主一会儿也要现身。
自从路长英一年前病故后,裴渊接任掌门,大事小事都要经手,也接连经历了几次风浪,所以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裴渊视若无睹,镇定自若。
他坐在上首,面带微笑地看向众人,仿佛一切都云淡风轻。
一旁的泰山派掌门雷霄是裴渊的故友,他偏过头,凑近低声关切问道:“裴掌门,你感觉今天会怎样?”
一语双关,既是在问今天谈判结果会怎样,也是在问裴渊今天见到魔教教主后打算作何反应。
帐子不大,雷霄虽然声音放得极低,不少人还是听见了,一道道目光刷地聚焦在裴渊身上。
万众瞩目下,裴渊微微一笑:“能怎么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裴渊意义不明的回答令众人目光一顿,也令雷霄不明所以。
愣了愣神,雷霄意有所指地说:“待会儿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裴渊轻轻点头,没再说话。
一旁,嵩山派掌门陈顺方暗暗扯了扯雷霄的衣袖,后者回头,前者悄声问道:“你说今天魔教教主真的会来吗?”
雷霄在裴渊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摆了摆手,既是示意他不要再多问,也表明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
陈顺方会意,顿了顿,却又扭头,向坐在身旁的淮山派掌门齐广悄声说道:“也不知道等下会是个什么局面。”
齐广却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主,从一进帐他就按捺不住好奇,一双眼睛溜溜转了几圈,就怕没人提这茬,现在陈顺方主动找上门,正中他下怀。
“还能是什么局面?故人见面,分外尴尬呗。”齐广快人快语道。
陈顺方见他说得直白,不免快速向裴渊瞟了一眼。裴渊倒像是完全没听见一般,身后的周质新却扭过头,对二人怒目而视。
齐广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帐外一声清脆吆喝:
“魔教教主到!”
众人立刻纷纷看向门口,目光里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帐帘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掀开,明媚日光涌进帐内,一个黑衣少年打起帘子,身子微躬,冲后面恭敬说道:“教主请进。”
外面日光一暗,脚步轻响,魔教教主安凌一身白衣,缓缓走进账内。
众人或紧张或期待的目光中,安凌微微一笑,径自在桌尾坐下。
再次抬起眼时,朱唇勾起的笑意已然消散,明眸皓齿间挂满清冷。她的目光和裴渊不经意地相碰,然后便默契地轻轻弹开。
身后,教主近卫陆惟束手长身而立,目光炯炯地看着帐内众人,微微竖起的剑眉不怒自威。
账内一时安静非常。
晴好的阳光透过薄薄的毡布,在帐篷内投下柔和光线,然而帐内气氛却透着万分紧张,人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好在没过太久,桌首靠近裴渊的方向传来一声粗壮吆喝:
“可汗到!”
人人为之一凛,十几道目光纷纷寻声望去,只见几个北蛮武士打扮的人撩起另一道帘子,帐内迅速一明一暗,一阵有力的脚步声自远及近而来。
一个身着藏蓝长袍的年轻男子朝众人走来,身形颀长,腰间束着白玉带子,手中拿着一柄黑金长刀。
他看着约莫二十出头,肤色因常年曝露在阳光下呈健康的深色,深邃的眉眼透着一股超脱年龄的深沉睿智。
和旁边腰圆背粗的北蛮武士相比,他显得略微单薄,但无论是站姿还是藏蓝袍子下的紧实线条,都暗示着此人一定常年习武。
众人知道,这就是年轻有为的北蛮新主,都兰。
就在众人上下打量这位年轻的北蛮可汗时,坐在角落里的安凌瞳孔骤然缩紧。
都兰的到来仿佛在她心上狠狠打了一拳。
她死死地看着都兰线条利落的脸,仿佛要把这副面容钉穿一个洞。
由于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都兰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此时正竭力掩饰着内心的翻江倒海。
也许是心有灵犀地,都兰也注意到了这道不寻常的目光,于是他微微转头,目光轻轻扫过安凌。
没有人注意到,在视线短暂相碰的那一刹那,年轻北蛮可汗的唇角划过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安凌的呼吸变得急促,冷白的手指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攥紧群裾。
太像了,安凌心想。
他长得太像小满了。
都兰缓缓走到桌首,撩了撩袍襟,双腿岔开地坐了下来。
因常年习武而覆满薄茧的手自然放在膝上,都兰身子微微前倾,视线在账内逡巡一圈。
于是二人视线再次相碰。
这一次,都兰没有挪开视线,也没有掩饰笑意,他目光定定地落着安凌脸上,眼底,一股意义不明的情愫暗流涌动。
半晌,他开口道:“坐在角落里的这位,想必就是闻名遐迩的魔教安教主吧?”
都兰声线低沉,南国话字正腔圆,仿佛是在南国生活过许久一般。
众人目光刷地向后射来,安凌手指紧攥衣摆,脸上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
身后,陆惟明显察觉到了什么,轻咳一声,低声说道:“教主?”
安凌心下一凛,收起心神,轻声道:“我是。”
这话说得并不客套,按常理来说,她本该回答“不才,正是在下”,或者“可汗言重了”。
众人心下微疑,心想在魔教浸润一年,名门正派的徒弟怎么连基本礼数也不顾了。
都兰眼底深处却浮上了一丝笑意,他拱了拱手:“久闻安教主大名,却一直无缘相见,今日能在此一会,都兰三生有幸。”
一段话说得客气至极,甚至极其诚恳,众人心里不由得更加讶异。
不过很快,都兰便将目光挪开,笑意也随之烟消云散,仿佛刚刚融洽的气氛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错觉。
不笑的时候,都兰嘴角自然下垂,配上天生带着几丝冷漠的眉眼,整个人显得距离感十足。
“诸位,”都兰看着众位掌门,缓缓开口道,“想必各位都在疑惑,南国北蛮两国议和,我为何却要请各位江湖前辈前来此处。”
见北蛮可汗如此开门见山,众人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得透着一丝紧张。
“我北蛮尚武,历代可汗都是比武选出,而且我都兰出身江湖帮派,故而内心真心敬重各位武林前辈。”
“虽说在南国,江湖和朝廷向来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但在我北蛮,江湖豪士才是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想必各位也清楚,我北蛮现在大军兵临城下,说句不客气的话,只要我想,离州眨眼可破,明年今日,就是南国无数百姓的忌日。”
迎着对面惊惧、疑惑、严肃、透满杀气的目光,都兰轻轻一笑,顿了顿,语气和缓地说:“但是,我既然把各位请来议和,就是想看看各位能不能给我我想要的。”
角落里,安凌轻轻皱起眉头。
“想必诸位有人知道,我出身幽并帮,自幼在南国边境习武,近几年才回到北蛮。”
“我从小便酷爱武学,痴迷各家武学经典,常常为了钻研一个招式而茶饭不思。路上遇见其他门派的人,我总是想尽办法让他们教我几招。”
“为此,我的师父没少责难我,他说做人、习武都不能三心二意,其他门派的武学固然精深,但我若是强学,会被人贴上偷学功夫的标签,将来会为人不齿。”
“后来,我回到北蛮,成为可汗,清理宿敌,整顿军马。”
“但我心里一直有个没能完成的夙愿。”
都兰站了起来,虎口扶在桌沿,身子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重重俯在众人脸上。
众人见状,心里一紧,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都兰勾了勾唇角,续道:“既然现在我在上位,那我就要好好利用一番。”
“我要你们各门各派的武学秘典。”
“若是各位不能在几日之内双手奉上,”都兰收起笑意,眼底一片肃杀,用深冬一般的口吻说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一句话有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花。
众人纷纷讶异地看着年轻的北蛮可汗,他大费周章,整军备战,陈兵南境,把南国皇帝老儿逼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到头来却是为了夺得各派的武林秘籍?
都兰目光沉沉地看着众人,却不似在做戏。
半晌,众人互相交换眼神,然后,默契地把目光投向角落。
那里,魔教教主安凌脸色冷白,瘦小的身形被桌子挡住大半,身后,教主近卫陆惟长身而立,眼睛死死盯着众人,手不知何时已经按着一柄长剑。
这一年来,魔教四处上门挑战,各家的武林秘籍一大半都被魔教明争暗夺了去。
现在,北蛮可汗大费周章,把众人聚在离州,竟然也是为了要秘籍。
二人视线猛烈相撞,帐子里,空气中,火星四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