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娘子。”陀庄主脸色灰白,一双干裂的嘴唇不知为何有些微微颤抖。
“陀庄主还有别的事吗?”安凌淡淡地问道,嘴角噙着温暖的笑容。
陀庄主双手在胸前抱拳,颔首道:“一直听人说安娘子武功高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陀某失敬了。”
安凌摆摆手,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可是安娘子,”陀庄主声音有些粗哑:“虽然您有心相护,但杀人抵命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和您这位跑堂之间的账还没有结清呢。”
安凌秀眉一挑,眉头一皱:“陀庄主,他究竟偷了你庄子里多少东西,你报个总价。”
小满一愣,待要阻拦,陀庄主却已经抢先开口:“呵呵,”陀庄主喑哑地笑了笑,“安娘子,说句不好听的话,以你燕计酒馆的经营情况,恐怕没有能力偿还他欠的这份债。”
安凌轻轻地哼了一声,她最讨厌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于是她冷冷地睥睨着这位故弄玄虚的陀庄主:“你开个价我听听。”
陀庄主看了看安凌的神色,半晌举起了食指:“这个价。”
安凌踌躇了一下,试探地问道:“一百根银条?”
陀庄主摇摇头。
安凌顿时有些底气不足:“一千根银条?”
陀庄主又冷酷地摇了摇头。
小满疯狂地扯着安凌的衣袖,安凌却一把甩开袖子上的累赘:“难不成……”
“一个金元宝。”陀庄主微微晃了晃一直举起的食指,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在说看吧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么。
“哦……”安凌的目光里和大脑里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小满紧张兮兮地看着安凌涣散的目光,待要说些什么,却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必要了。
“既然如此的话……”安凌一边在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一边看着目光里混着期待和哀求的小满。
最终,安凌面无表情地为第一天上岗的跑堂安排了命运:“那你们还是把他带走吧。”
“!”小满就差声泪俱下抱住老板大腿了。
陀庄主:“……早知道一进门就报价了,害我费了这么半天口舌。”
安凌抚摸着小满乱糟糟的头发,万般的无奈之意在她轻柔的动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依依的不舍之情在她凄惨的面容上刻画得入木三分——
“小满。”安凌唤了一声。
“唔?”上班第一天就被老板炒了的跑堂抬起了无神的双眸。
“你真想留下?”安凌漆黑的瞳仁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啊?”就好像一条脱水得快要死了的咸鱼猛然被洒上了几滴水,一个一脚已经迈出悬崖边的人突然被生生往回拽了一下,小满的眼中重新焕发了生气——
“嗯!”小满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是一副生是你的跑堂死……死了就死了的表情。
“好,那我考考你。你一个月的工资是三根银条,而一千根银条等于一个金元宝,”安凌注视着小满好像突然又失去了神色的双眼,“那么,请问你要给我燕计酒馆打多久的工才能赚够一个金元宝?”
“这……”小满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不会算数么?”安凌眉毛一挑。
小满摊了摊手,意思是说,我一个流浪人士会数数就不错了,哪里懂得了加减乘除这么高端的东西。
安凌翻了个白眼:“你听好了,你一个月工钱是三根银条,也就是三千文,扣除完伙食费,大概还剩五百文,再算上你以后的工资涨幅和奖金,算你每个月能存下一千文,也就是一根银条,那么也就是说,你给我打一千个月,也就是八十三年的工,就能攒下一个金元宝啦。”
小满:“……我完全没听懂你在说什么……不过八十三年之后我多大?”
安凌:“你今年多大?十六七?”
小满:“十四。”
安凌猛地往后一退,严肃地审视着小满,仿佛在打量一丛长势过旺的杂草:
“啊?你这么人高马大的,看着不像啊,那我给你算算,十四加八十三是九十七,所以你九十七岁之后才能恢复自由身……诶不对等一等!”安凌突然目光一凛,神色一凝——
“怎么了安凌,你算错数了?”小满小声问道。
安凌严肃地摇了摇头,她认真地看了看小满,旋即面露凶光:“那你怎么敢一直叫我安凌??”
小满挠了挠头,满脸疑惑:“这,这不是你告诉的我,你的名字是安凌,安是安全的安,凌是……”
话音未落,安凌已经上前一步,在小满胸口重重地打了一拳——
“叫姐姐!”
“咳咳咳……”小满弯腰捂住胸口,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陀庄主:“……您二位把账理清楚了吗?”
安凌叉着腰,居高临下地问小满:“我把路给你指清楚了吗?”
可怜的小跑堂前有想要追讨巨额债务的前雇主,后有一言不合就给予胸口碎大石打击的现老板,这简直不要太委屈。
半晌,他终于认清了形势,抬起泪花闪烁的眼睛:“清楚了,安凌,姐姐。”
可能是因为从来没人这么叫过她,安凌神色一滞,有些古怪地笑了一下,她回头对着陀庄主:
“陀庄主,我们这边理清楚了,过一段时间我就把钱送到贵庄去。”安凌顿了顿,续道:“那么现在,陀庄主,您要是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就请回吧,我们还要继续做生意。”
说着,安凌也没看陀庄主是什么表情,径自款款地走回了柜台内,拿起了一沓厚厚的写满了数字的册子,头也不抬地翻看了起来。
陀庄主知道她这是在下逐客令,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柜台后面的掌柜娘子,轻咳了一声:“安娘子,你还是没听懂我说的意思。我刚刚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安凌翻着册页的手猛地僵住了,她迅速地捕捉到了陀庄主话里的关键信息:既然他们已经讨论过“欠债还钱”的事情了,那么还没解决的就只能是“杀人偿命”了。
想到这一层,安凌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北蛮,杀个人本身并不算什么稀罕事,但由于大家都将杀人偿命这道朴素的道德法则奉为金科玉律,所以倘若小满真的杀了陀庄主手下的人,那么陀庄主绝对有权利来向小满讨回这条人命。
再次抬起眼眸时,安凌的目光冷如霜雪:“他杀了什么人?”
陀庄主微微一笑,他向聂元挥了挥手,聂元会意,便开口说道:“这小子给我的几个朋友下了蒙汗药,然后趁他们昏睡过去之后,拿刀捅死了他们。”
啪的一声,安凌合上了手中的那本厚册子,快速走到小满面前,神情十分严肃:“果真有此事?”
小满明显有些愣神,他看了看陀庄主,又看了看安凌,轻轻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安凌追问道。
小满一瞬间突然现出了一副很认真的神情,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深沉:“我说了,你会信吗?”
安凌点点头,轻声嗯了一下。
小满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似的:“这件事情的起因是他们几个混小子污蔑我的偶像。”
“?”安凌头顶冒出了好大一个问号:“什么?”
小满抱起了双臂,继续深沉地说道:“他们在休息的时候聊天,言语间对我的偶像极为不敬,我听不下去,便和他们理论。”
“他们说,雎鸠,你是不是小时候骑马摔下来的时候摔到脑子了,你看看你这个崇洋媚外的样子,我北蛮有那么多战绩赫赫的武士你不崇拜,非要崇拜一个来自于南国的人;而且,你以为你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就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要不说你傻呢,那些英明神武的丰功伟绩,肯定都是说书人编出来骗你的,你竟然一股脑全信了!”
小满说得有些义愤填膺,却被安凌截住了话头:“等一等,雎鸠是谁?”
小满突然露出了一丝羞赧:“它来自一句文词儿,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安凌瞳孔放大到了极致:“我刚刚听到了什么?”
“我听到他们这么说,自然非常不乐意。于是我就反驳他们:你们错了,你们怎么能对南国人和中原武林抱有如此根深蒂固的偏见呢?谁说南国的英雄好汉就不值得崇拜了?是,南国人大多不是读书读傻了就是种地种傻了,但我的偶像,即便生长在这么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当中,依然能练成绝世神功,成就一方霸业,你们说,这不值得崇拜吗?”
如果不是安凌拦着,小满慷慨激昂的演说恐怕到打烊的时候也结束不了。安凌拉住小满,问出了心中的盘桓已久的疑问:“所以你的偶像是君子,还是淑女?”
小满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惊异:“我还以为你们南国人都很有文化呢!我的偶像是关关啊,关关雎鸠嘛。”
“?”安凌眉头紧皱,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见小满还要长篇大论地将演说进行下去,聂元坐不住了,粗声粗气地叫道:“喂,雎鸠,你能不能说重点?我那几个好哥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小满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我们这不是发生了争执吗,然后他们就把我打了。”
说到此处,小满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伤疤:“你看,这里就是当时被他们打的。”
聂元:我看他们还是下手太轻了。
小满继续说道:“那次口角加拳脚过后,我深刻地意识到我和那群莽夫不是一路人,所以我决定趁早溜走。可是工资还没结呢,所以我就想着,不如当晚给他们下点蒙汗药,趁他们昏睡之后偷点东西换成盘缠,就当给我自己发工钱了。”
安凌:……我可得防备着点,要不以后工资日结吧。
“可是,事情出了岔子。我偷东西回来之后,发现……”小满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丝颤抖,眼睛里闪起了恐惧的光,仿佛当晚的事情又一次发生在眼前:“发现那几位大哥都死了。被人拿刀捅死了。”
“你胡说!”聂元恨不得跳上来再次抓住小满的衣领,虽然他上身已经无物可抓了,“我那几个兄弟就是你杀的,你怎敢说他们在你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捅死了!”
小满大吼道:“我说的是真的!”
一时之间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聂元和小满都恨不得立时将对方生吞活剥了。安凌不得不跨步挡在了二人中间,向聂元摆手道:“我们听他把话说完。”
小满站在安凌身后继续讲述那晚的事情:“当时我特别害怕,可是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我,还把一把尖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雎鸠,那个人粗声粗气地说,别说话,把你偷到的东西交出来,不然你就和床上的那几位兄弟一起去见腾格里吧。”
“我当时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只得把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物件都交给了那个人。他拿了东西就一溜烟跑了,我看着床上那几具血淋淋的尸体,心里觉得第二天一早肯定说不清楚,就只得趁着夜色逃跑了。”
安凌若有所思地问道:“所以……其实陀庄主那些失踪的东西最终并没有被你拿了去,死了的那些家丁也不是你杀的?”
小满在她身后点了点头:“没错。”
安凌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了陀庄主:“陀庄主,我觉得他说得挺真实的,细节丰富,情感充沛,还真不像是现编的。我看这一切都是误会,要不……”
“不能就这么算了!”聂元咆哮道。“我和那几个兄弟是过命的交情,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我决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一边说着,聂元一边咔嚓咔嚓地活动着骨节,一副下一瞬就要扑上来把小满生吞活剥了的架势。
安凌想着聂元再怎么厉害也是陀庄主的手下,于是还扯着脖子叫道:“陀庄主……”
可是话语未落,聂元就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挡我者死!”接着一个猛扑,还没等安凌反应过来,聂元就已经欺到了她身前,一掌虎虎生风地向她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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