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在聂元扑过来的那一瞬间,虚空中似乎出现了一个滴漏,一滴水将滴未滴地从孔中露了头,聂元凌厉的掌势也劈到了半空,他的面目显得狰狞而可怖,于是安凌下意识地向后迈出了一条腿。

紧接着,水滴从孔中坠出,安凌忽地觉得耳边轻风一动,紧接着一个人影疏地一闪。

水滴缓缓向下落着,安凌的视线快速被一个瘦高的身影所阻挡。那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线条让她瞳孔极速放大,与此同时她讶异地吐出了两个字:“小满……”

小满坚定地伸出了两条劲瘦紧实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宽阔的后背紧紧地贴着她的胸膛——

扑通——扑通——

这一刻,半空中的水滴似乎停止了坠落,时间陷入了静止,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单调的扑通扑通的声音。

两颗滚烫的心一前一后地跳动着,共振着,仿佛地表之下此起彼伏的脉动,又好似苍穹之上两颗交替闪烁的星子。

下一瞬,水滴失速向下坠落,聂元的掌风转眼间呼啸而至,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安凌右手拽住小满的左臂,不由分说地用力向后一扯——

啪嗒,水滴完全坠落并消融在滴漏底部,聂元狰狞的面孔毫无遮拦地现在眼前,而他虎虎生风的手掌离安凌已经不到半寸!

“安凌!!”背后响起了小满踉跄的脚步声还有失声的叫喊,与此同时,聂元的眼底也映出了掌柜娘子苍白的脸庞。

如血的残阳透过窗格,在燕计酒馆的前厅洒下一地碎金,时间似乎再次无声无息地静止,满脸绝望的小满、目眦尽裂的聂元、满面阴沉的陀庄主好像都定在了原地——

直到一个极低沉的冷笑声突兀地打破了静默:“呵。”

仿佛是泰山崩裂之前从山崖滚落的第一粒碎石,仿佛是风雨欲来之前从天际刮来的第一缕阴风,这声低沉的冷笑让聂元不禁汗毛竖起,脊背发凉。

下一瞬,聂元只觉眼前微风浮动,衣袖翻飞,紧接着,他的掌如期地劈到了安凌身前,但他的视线却被漫天的雪白所覆盖。

恍惚间,聂元仿佛听见了“呼哧”一声,因为聂元发现他铆足了力气拍出去的这一掌好似拍进了厚厚的棉花里一般。虽然知道这一定是错觉,但他眼前仿佛出现了漫天飞舞的棉絮。

呼——聂元的鼻孔中急促地往外冒着粗气,一股气息在胸膛内上下翻涌。他强迫自己稍作镇定,透过被惊惧填满的一双豹眼,他发现面前的一片雪白竟是一截下垂的白色衣袖!

他微微移动目光,只见那瘦小的掌柜娘子此刻正举着一只手,那自然垂下的衣袖隔开了他的手掌,也挡住了他来势汹汹的掌风。

他的瞳孔在极度的震惊中急速缩紧,眼前的场景,怎么看都是那截塌软的衣袖挡住自己雷霆万钧的掌力,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聂元目瞪口呆地望着面无表情掌柜娘子,半晌,他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啊?”

紧接着,聂元下意识地想要收回手,可是这一收却让他陷入到了更大更深的恐惧之中——

那棉花瞬间变成了沼泽一般,而他的手掌就似陷在了泥泞之中,无论他怎么用力,这团棉絮就好似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般,死死地吸住了他壮如树枝一般的手臂。

可是还有更诡异的事情,这股漩涡的中央似乎是一块渗着刺骨严寒的千年玄冰,一股可怕的寒意迅速刺入聂元掌心,紧接着,这寒意便如藤蔓一般迅速攀上手臂并向上蔓延,很快,他的胳膊乃至五脏六腑都被一股冷到极致的鬼魅之气所摄住!

虽然仍是夏日,聂元却止不住地寒毛四起,全身战栗。

极速的失温让他在短短的一瞬间视线涣散,神志模糊,与此同时,他跌入了意识的深处,过往的人和事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再现,听过的种种传言如卷轴般铺陈开来——

突然,他的脑海里电闪雷鸣,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念头迅速完成了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还没等大脑准备好成形的句子,聂元便将想法脱口而出——

“雪妖!你是!”

他的这么一句叫喊让站在不远处的陀庄主瞬间脸色煞白。他颤抖着双唇,脑子里突然闪现过他握住安凌双手的古怪情形——

他当时就惊异于那双手在夏日里为何会如霜雪一般寒冷,可那时他只道一切不过是因为掌柜娘子体弱的缘故,掌柜娘子后续的种种表现都让他隐隐生疑,直到此刻聂元的大叫才让他醍醐灌顶。

雪妖,一个近两年来让额勒城各路英雄好汉如雷贯耳乃至闻风丧胆的名字。

额勒城里尚武气息十分浓厚,茶余饭后,虽然人们也仿效南国人看个戏曲听个话本,但更常见的消遣方式是去比武场看英雄豪士互相角斗。

既然是角斗就难免有输有赢,各大比武场都设有排行榜,实力高的参赛选手自然遥遥领先,受到的追捧以及赢得的奖金也多,而实力差的就名落孙山,很快就会淡出人们的视线。

一直以来,额勒城的各大比武场里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排行榜几乎每天都在变化,不断有人爬到排行榜的前列,紧接着又被更强的人挤下去。

直到两年前雪妖的出现。

雪妖其实只是她的对手为她起的代号,无人知晓她真正的姓名。

雪妖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她还没上场之前,那个比武场的老板就旁敲侧击了好久问她是不是被人胁迫了,她上场之后,对阵的敌手向老板确认了好几次才半信半疑地相信这并不是一场针对他的拙劣的玩笑。

因为雪妖看上去实在是不像一个会出现在比武擂台上的人。

她实在是太瘦小了。

她纤细的四肢比对手的手腕还细,瘦弱的腰肢让人觉得她风一吹就倒了。

可是很快,额勒城的人就深刻地懂得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她第一场对阵的所有敌手都在短短几招之内就迅速落败,那一场带上她总共有十位选手,雪妖在短短两刻钟内便将其他九位选手轻松击败,创下了额勒城里所有十人局比赛最短的时间记录。

若说第一场她的轻松获胜或许来源于对手的轻敌,可是她紧接着便以压倒性的优势赢了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

直到后来,凡是有她参加的比赛都座无虚席,场场爆满,而她的名字,不仅传遍了额勒城的大街小巷,也让所有即将踏上比武场的对手如临大敌。

由于她太过出名,许多身怀绝技的侠士都慕名而来,虽然至今为止无人能够胜过她,但和她近身对战过的人都发现了一件事情:

此人终年通体寒凉,就好似她一日三餐都以冰雪为食一般。只要接触她的身体,哪怕只是触碰到她的衣袖,一股刺骨的寒意便会迅速通过接触的地方刺入身体。

在一场比赛中,一位剑客渐占上风,雪妖一个疏忽,那剑客便得以用剑尖划破了她的肩膀,可是下一瞬,那剑客便惊异地发现他的剑尖竟起了一层薄霜,那薄霜一路蚕食至剑柄,紧接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如藤蔓般攀附上了他执剑的手,又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延绵扩散,最终如尖刀般地刺进了四肢百骸。

经过此役,无人再记得她之前用的是什么名字,因为当时的场景实在太过历历在目:

那名剑客发疯了似的扔掉了手中的剑,好像在扔掉一个极其烫手的东西。他的双眼在一瞬间失神,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当时场边有上千人在观看,可是无一人敢出一语,无一人敢走动半步,众人都似石雕一般死死地盯着场内的情形。

就这样鸦雀无声地不知过了多久,那站在场中央失神已久的剑客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已经不似人声的凄厉叫喊:“妖怪!从雪里生出来的妖怪!”

虽然雪妖闻名遐迩,但人们对她的了解却少得可怜。

众人只知道她两年来辉煌的战绩,也知道如今她只会在重要的比武大赛时压轴出场,但至于她姓甚名甚,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从哪里来,这些都如她通体寒凉的体质一样是未解之谜。

因为雪妖每次出场都以白纱覆面,是以无人见识过她的真容;她也极少开口说话,所以人们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北蛮人还是南国人。

聂元虽然从未和雪妖对阵过,可是他听闻过不少雪妖的事迹,所以,当他在刻骨的惊惧之中跌入了混沌的意识漩涡中后,他竟然得以在一瞬间剥丝抽茧,精确地捕捉到了雪妖二字。

面对聂元的不成语句的指控,安凌显得出奇的平静。她偏着头望着满脸惊惧之色的聂元,眼睛溜溜转了一圈,好奇地问道:“雪妖?什么雪妖?”

侵入四肢百骸的刺骨寒凉和极度的惊惧之情让聂元此刻声音发颤:“你,你不是吗?”

斜阳透过窗棂,整个酒馆都浸润在暖橘色的光晕之中,安凌的面容在此时显得格外柔和,她微笑地看着聂元:“你在说什么啊?”

未待聂元回答,她转头看向同样浸润在夕阳之下,可是却因为背光而面目有些晦暗的陀庄主。

安凌再次露出柔和的笑容:“陀庄主,你的这个伙计刚刚突发善心,决定不再寻仇,不过,他这猛地发力又猛地收力,一时半会儿好像有点急火攻心,神志也有些恍惚,依我看,你还是先带他回去歇着吧。”

夕阳沉到了燕计酒馆的檐下,将余晖毫无遮拦地送进了燕计酒馆,陀庄主背对着门口定定地站着,整张脸都拢在阴影之中,他沉默地看着室内,似乎是在心里掂量什么东西。

良久,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他双手抱拳,深鞠一躬:“今天之事是我考虑不周,偏听了聂元的一面之词,聂元鲁莽,陀某感谢安娘子不杀之恩。”

说罢,他快步走到聂元身旁,一把拉住聂元的衣袖,厉声道:“走!”

聂元好像失了魂儿一般被陀庄主拉扯着一步一踉跄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呆望着安凌,口中兀自喃喃说着什么。

窗棂外残阳如血,大雁排成一列从远方的云端飞来,又向更远的深空中去,晚风从四合的群山深处呼啸而出,整个额勒城里充满了夜幕来临前的凉意。

陀庄主拉着聂元走后,安凌脸上温暖的笑意顷刻间消失殆尽,她的脸色如额勒城的夜幕一般陡然沉了下来。

-

很快便到了掌灯时节,额勒城里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人如潮水般穿过大街小巷,他们纵情欢笑,大声嬉闹,尽情地享受着额勒城短暂的夏日时光。

在这些外出的人里,两个北蛮青年正大声商量着晚上的娱乐活动。

“今晚咱们先找个地方喝两杯,然后我们去巴根比武场看比赛吧,听说今晚胜出的人有资格在一个月之后的决赛中直接对阵雪妖!”

“真的吗?那咱可得去瞧瞧。诶你知道吗,现在各大赌场已经开放了对这一赛季的最终局的压注了,咱们一会儿也去凑个热闹呗。”

“哟,这么早就放出来了?不是还没决出来究竟是谁能和雪妖对阵吗?”

“害,还用等决出来吗,大家不都压雪妖嘛!她毕竟已经连胜了那么多场了。”

“也是,可是风水轮流转啊,谁知道这一次她不会马失前蹄呢?诶,这里不就有家酒馆嘛?叫什么……”青年眯着眼看了看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陈旧的招牌:“哦,燕计酒馆。我说,咱们不如在这里吃两杯酒,正好赶上比武开始的时间——”

“哎呀你看看这酒馆黑灯瞎火的,估计正歇业整顿呢,咱们去前面看看。”

一个北蛮青年不由分说地拉走了另一个,他们嬉笑着迅速消失在了万家灯火之中,全然没有注意他们刚刚路过的幽暗酒馆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倚在墙边,眼底充满着只有在黑暗中才会显现的忧伤。

过了一会儿,这道身影开始在屋里走动,紧接着随着“嗤”的一声,屋内的一角亮起了微弱的烛火,映出了一副精致的五官和一段修长的脖颈。

安凌拿着蜡烛开始将屋内的灯盏一一点亮。一盏,两盏……安凌一边点灯一边默数着,幽幽的灯火映在她漆黑的眸子里,将眼底的无限心事点亮放大。

……三十四,三十五……每点一盏灯,安凌都会耐心地看着微弱的火舌逐渐贪婪地将灯烛吞噬,然后才会移步去点下一盏。

……四十一,四十二……

……四十五,四十六……当安凌点燃放在靠近内室角落里的蜡烛时,她看到了小满的脸。

幽幽的烛火下,他高挺的眉骨和鼻翼在脸上投下些许阴影,修长的睫毛下,他漆黑的眼眸里似乎藏着很多话。此刻的他依然赤着胸膛,脖子上的那根半旧的红绳显得格外显眼。

隔着摇曳的灯火,二人无言对视。良久,安凌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开,没有让小满听见她发出的一声悠长的叹息。

……四十九,五十。最后一盏灯在门口的柜台上,安凌将其引燃,火舌试探性地舔舐着灯芯,紧接着便贪婪地将它完全裹住,灯芯微微一颤,流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安凌回过头,此时此刻,满屋摇曳的烛火都一齐映在了她黑沉如水的眼眸之中,她闭上眼睛,嘴角微微颤动。

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她仿佛看到了她和楚秋第一次将这些灯盏尽数点亮的情形。

那个眉清目秀身形颀长的少年望着满室的烛火,喃喃地说:“五十盏灯,五百条枉死的人命,逝者含冤离世,生者苟且偷生。”

紧接着,他把头转向安凌,目光一瞬间变得柔和了许多,他握住了那时她还没有那么寒凉的手:“可是安凌,至少我们还有彼此。”

安凌顺从地将手留在他的掌中,和他一起看着灯芯在火舌的舔舐下默默流下一道道的烛泪,良久,她轻轻将手抽开:“大仇还未得报,你我不过是孤魂野鬼罢了。”

没过多久,那个眉清目秀的掌柜先生也化作了灯盏里的一滴泪烛。

自此之后,一切都系于她一身。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安凌的眼眶有一丝湿润,这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

朦胧之中,满屋摇曳的烛光都被复制、放大、甚至黏连到了一起,活像来自无间地狱的烈焰,将整个燕计酒馆无情地吞噬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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