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八

账内,急促的呼吸一叠接一叠,帐帘上,指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垂下。

都兰缓缓转过身,背光的脸上阴暗一片。

漆黑瞳仁里射出两道如冰锥一样的目光。

唇齿微动,都兰低沉问道:“你说什么?”

安凌望着都兰阴翳笼罩的脸庞,二人隔得很远,她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锋利如刃。

“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可汗?”安凌反问道,声音轻盈得如羽毛一般。

阴影中,都兰动了动嘴唇,一阵低沉的声音从喉咙深处生发而出:“你为何有此言论?”

阳光洒在安凌的脸上,细微绒毛纤毫毕现,她微微一笑,漆黑的眸子里眼波流转:“既然要入虎穴,就得提前做好调查。我暗中看过你的兵马,如果打离州的话,也就将将好而已。”

“可是,”安凌话锋一转,眼底里最后一丝笑意也转为冰冻三尺的凉意,“离州城墙坚固无比,倘若守军坚壁固守,假以时日,你必败无疑。”

帐门口,都兰的眉峰微微竖起,眼睛里闪着波谲的光芒。

安凌继续说道:“你长兵远奔,只能速战速决,不然,你后勤补给迟早会耗光。”

“我观你军马,倘若五日之内你无法破城,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都兰缓缓走回帐内中心,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安凌。

云淡风轻的神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严肃至极的神情。

眉眼间溢满肃杀之气,目光如锋利的钩子一般,仿佛要将空气堪堪刮破。

这才是北蛮可汗的真正面容,众人心想,唯有如此,他才能在如此年纪将上任可汗赶下台,既而在短短几年内整军备战,挥师南下,令无数南国人枕戈待旦。

此时,都兰站在桌首,看向桌尾,目光里,灼热和冰冷共存:“哦,我竟不知,安教主还懂兵法。”

“不过,安教主所言也忒瘆人了些。”

“若无法破城,我带着兵马回去便是,来年人旺马肥,我再挥师南下,何来死路一条?”

都兰言辞凿凿,安凌轻轻一笑。

“可汗,”安凌沉稳开口,仿佛一切早已成竹在胸,“你说得不无道理,一切都是成立的。”

接着,她掷出了重磅炸弹:“不过,一切只在你没有内忧的时候成立。”

“可是可汗,你没有内忧吗?”

清脆的嗓音夹杂着威力十足的炮火,砸得都兰心里一沉。

最为隐秘的事情被无端挑起,都兰看向安凌的目光杂糅了些许几不可察的惊惧。

“内忧?内忧是何物?”都兰问道。

晴好的阳光洒在都兰脸上,深邃的眉眼里,最细微的情绪也被映在明面上,纤毫毕现。

安凌看着对面那副俊朗而锐利十足的面容,十拿九稳地笑道:“北境,乌宛国。”

五个字,仿佛深海炸弹一般,在都兰心里掀起层层波浪。

对面,安凌清脆的话语如同毒药:“怎么,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

此刻,都兰深海一眼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将她掳下来,和我一起共沉沦。

尽管心里暗潮澎湃,都兰面上却阴冷至极。他紧紧盯着对面那双饱含笑意的双眸,沉默半晌。

那双眸子清亮无比,内里的光芒清澈如山泉。可是,此时此刻,那弘山泉却化作寒芒利剑,直刺心口。

“安教主,”都兰开了口,声音里透着的沙哑令他一震,“不必再说了,你的意思,我已明了。”

灼灼目光在空气中堪堪交织,都兰续道:“没想到安教主对我北蛮竟如此了解。”

“究其原因,会否是因为,安教主对我北蛮情深义重?”

一句话里暗含各色含义,安凌心里一震,面上神色一顿。

“刚刚安教主有句话说得极是。既然要入虎穴,就得提前做好调查。安教主暗中看过我的兵马,都兰感谢安教主把我北蛮军力如此当回事。”

“不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大言不惭地说,我也将此话奉为金科玉律。”

“所以,安教主,”都兰脸上阴翳一闪,灼热的目光有如淬着寒芒的利刃,笔直而精准地刺进安凌心口,“那么你呢,你没有内忧吗?”

最后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是在安凌听来,无异于巨浪滔天。

她怎会没有内忧。

接任魔教教主一年来,内忧此起彼伏。前有何青莲无孔不入的阴谋诡计,后有顾梁阴戾乖张的阴阳怪气。

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

这些内忧,倘若有人加以利用,她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温润日光下,漆黑的瞳孔瞬间蒙上一层阴霾。

都兰洞若观火,在对面微笑道:“既然我们同病相怜,那咱们还是不要相煎何太急了吧。”

些许念头如洪水猛兽般交替袭过心头,安凌沉默良久。

众人在这不甚明了的言语交锋中时而明白,时而糊涂,最终,只捕捉到一丝莫名的情愫。

透过帐子的阳光阴暗几次,终于,安凌默然点头。

都兰的脸上终于浮现笑容,如消融的冰雪:“既然我们达成了共识,那么,安教主现在会否愿意留下来,和我一叙?”

如春雷乍响,如鼙鼓地动,安凌猛地抬起眼,深深看进都兰深邃的眼底。

那里,不明的情绪集结着,整装待发。

鬼使神差一般,她点了点头。

-

往北几百里的乌宛国,王帐张灯结彩,各个帐子上都挂满红花,温和的风里透着洋洋喜气。

王帐内,侍女正给胭脂编发,乌黑漆亮的头发浓密厚重,侍女耐心地一缕一缕地编成麻花辫,然后又合在头顶,束成发髻。

镜内,胭脂口红牙白,脸上浮着两团新嫁娘的红晕。

“胭脂,你觉得怎样,好看吗?”侍女拢紧发髻,看着镜内的丽人问道。

乌宛规矩,无分高低贵贱,统统以名称呼,是而侍女对胭脂直呼其名。

胭脂左右微微一侧,琳琅的头饰轻轻摇晃,发出熠熠光芒。

镜内,少女微抿朱唇,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好看,希望萨仁哥哥也这么觉得。”

侍女立刻奇道:“胭脂,你是咱们乌宛最好看的姑娘,多少公子都争着抢着示好你,就想讨你一笑,萨仁他等会儿见了你,自然不会有二话。”

胭脂呆呆向镜中看了半晌,露出一副看着有些凄凉的笑容,轻声道:“是吗?但愿如此吧。”

侍女从没见过胭脂如此,不由得停下手中动作,低头认真地问道:“胭脂,你没事吧?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胭脂却像被人戳破了心事一般,脸上红晕陡起,忙道:“没事,你继续,我只是随便说说。”

一个时辰后,王帐里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祝贺的藩王。

其中一个拉住乌宛王,大笑道:“大王,今日嫁女儿,你可得把最好的酒拿出来!”

另一个连忙附和:“就是,我们都知道大王私藏甚多好酒,今日不比往日,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

乌宛王此时早已喝下多杯酒,眼里满是慈爱笑意,他抚着胡须,朗声大笑道:“这是自然!今日我独女结婚,自然不比往日,来人,把我珍藏的好酒统统搬出来,今晚我要和众位一醉方休!”

侍卫慌不迭地跑去拿酒,一个藩王笑道:“大王,胭脂平日里眼高于顶,我们乌宛那么多后生才俊,她愣是一个都看不上,今天的新郎官究竟是何来路?怎么就得了胭脂的青眼?”

乌宛王眉眼间挂满得意之色,嘿嘿笑了两声:“这个新郎官是北蛮人,在南国生活过一段日子,现在又来到乌宛。是个游历过世界,颇有见识,又颇有胆识之人!”

问话的藩王面露讶异之色:“哟,年纪轻轻就有这般阅历,真是不简单啊。”

乌宛王更加得意地说:“他不光有阅历,而且武功、智计也是一等一的棒,模样又出众。胭脂跟着他,断然不会吃亏!”

这时,刚刚去拿酒的侍卫已经回来,手里抱着一个有些落灰的酒坛,吃力地往里走着。

乌宛王见状立刻喜笑颜开,大手一挥,宏亮的声音响彻账内:“好!这酒是我自胭脂出生那年就开始珍藏了的,这么多年都没舍得喝,今天是胭脂的好日子,我们就把这酒分了吧!”

说着,便摇摇晃晃地去寻酒杯,一个不留神撞在桌沿,痛得“哎哟”一声大叫出来,引得左右慌忙来扶。

乌宛王醉意十足地摆摆手:“没事,没事!”

和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极其不符的是,角落里,老胡和袁冲脸色低沉地坐在一小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目光时不时扫过众人。

老胡眉头紧皱地干完一杯酒,将酒杯摔在桌上,不满道:“什么破酒,一点味道也没有!”

老胡声音有些大,不少客宾立刻对他侧目而视。

袁冲连忙拉着老胡的衣袖,低声道:“老胡,别喝了,这都多少杯了。”

老胡一把甩开他,赌气地又倒了一杯:“这才哪儿到哪儿,我老胡是海量!”

说罢,便又要把酒杯往口边送。袁冲无奈道:“我是怕没等仪式开始,你人已经睡过去了。”

老胡仰着脖子将酒喝得一滴不剩,啪地一声将酒杯跌在桌上,一拍大腿,吹眉瞪眼道:“你也太小瞧我的酒量了,我当年在燕计酒馆做厨子的时候,每天偷喝好几杯酒,照样炒菜上菜两不耽误!”

袁冲苦笑道:“是,是,你海量,是我错了。”

老胡抹抹嘴唇,眯着眼扫视室内一圈,半晌,气冲冲道:“小满这个没良心的,竟然真的敢在这里成婚,等下他过来了,看我不要他好看。”

一句话说得袁冲冷汗直下,他慌忙四下看了一圈,好在这里懂南国话的人没有几个。

“老胡,你何必赌气,人各有志,很多事情不能强求。”

老胡立刻哼了一声,又倒起酒来。

“我偏要强求!这个小没良心的,当年若没有安凌好心收留他,给他吃穿,教他武功,他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早就在不知哪个街头巷尾饿死冻死了!”

“等下他要是敢来,我偏要闹场,闹得让他终生难忘的那种!”

袁冲赶忙拉住他,无奈苦笑道:“老胡!你忘了我们当初是为什么来的了?你忘了来的时候,那人是怎么交待的了?”

一句话立刻击穿了老胡的醉意,他拿着酒杯的手立刻僵住了,进而缓缓垂了下来。

他看向欢声笑语的宾客,陌生面孔变得模糊不清。

沉默了好半晌,老胡转头看向袁冲,梦呓一般问道:“你说,北蛮的新可汗为什么要付我们重金,让我们来此暗中保护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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