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吉时到。
喜庆的乐声从帐外悠扬传来,一阵如雷的欢呼声在账内爆发。
早已喝得颇有醉意的宾客们纷纷鼓掌叫好,人群中央,乌宛王更是红光满面,眉眼间藏不住笑意。
侍卫打起帘子,萨仁身着盛装,一身喜服,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漆黑的眼睛在一群朦胧醉眼中显得格外清醒,锐利的目光难掩锋芒。
宾客们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不少人暗中暗叹,果然是个俊俏少年,难怪胭脂会倾心于他。
萨仁缓缓迈步,披着众人或欣喜或好奇的目光,穿过人群,来到乌宛王面前。
站定后,他单膝跪下,纳头一拜,口中朗声道:“小子不才,得您青睐,肯把女儿许配于我,萨仁感激不尽。”
乌宛王连忙扶起他,笑着给他递了一碗酒,拍着他的肩膀哈哈笑道:“可不能这么说,是我女儿喜欢你,愿意嫁给你,我这个做父王的,只能给你们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今后,你和胭脂要好好的,你若是亏待了他,哼哼,在场的宾客做个见证,我可决不让你活着走出乌宛!”
萨仁连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碗底朝上,在一片叫好声中笑道:“这是自然,我会待胭脂妹妹好的。”
说罢,他将酒杯还给乌宛王,又从桌上拿起酒壶,笑道:“我也敬您一杯吧,从今而后,您就是我在乌宛的父王!”
乌宛王大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待萨仁将酒斟满后,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又是一片欢呼,几十双醉眼中,无人看见萨仁眼底正郁积着一片冰冷。
这时,屋外再次响起欢快的婚乐,众人知道这是新娘要来了,无不摇头晃脑,面上难掩喜悦和期待。
侍女打起帘子,胭脂身着大红喜服款款走了进来,乌黑发间插满琳琅满目的配饰,一条绯色抹额横过额间,下面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新嫁娘的喜悦。
如果仔细看,喜悦里还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谨慎。
人群再次爆发一阵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乌宛王站在台上,满脸慈爱地看着出嫁的女儿。
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他自己结婚时,第一次见到胭脂的母亲的情形。
往事迅速翻涌,他想起了那场盛大的婚礼,难忘的新婚时日,初为人父的喜悦,爱妻离世的哀恸……
十几年转瞬即逝,胭脂从襁褓中的婴儿变成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又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成为无数乌宛少年的梦中情人。
现在,他的女儿要出嫁了。
心绪翻涌,浑浊的眼底泛起泪花,乌宛王冲胭脂招手,胭脂眼底似乎也蓄积了泪水,缓缓向他走来。
欢喜的婚乐中,胭脂穿过沸腾的人群,一步一步走向老泪纵横的父亲。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炸雷。
众人下意识地惊讶回头,草原天气多变,刚刚晴好的天气可能转瞬间就狂风大作,一望无云的蓝天可能很快就乌云密布。
帐子瞬间黯淡下来,宾客们纷纷交换眼神,心里想着大喜的日子突然刮风下雨,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乌宛王眉头微皱,胭脂也停在帐篷中间,讶异地往帐篷外看去。
刚刚还湛蓝清澈的天空此刻变得一片灰白,长风呼啸而过,天地间暗云涌动。
满头钗饰也随之在一瞬间黯然失色,乌黑的眼眸里倒映着惨淡日光。
鬓间的碎发微微浮动。
有风吹过。
这风好像是从身后来的。
紧接着,宾客接连失色,一双双眼眸骤然扩大,然后被强塞进一种极致的震惊。
他们怎么了?胭脂在心里问道。
宾客手指纷纷指向身后,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席卷而来,胭脂缓缓回头——
刺啦!
她不知道,原来刀剑刺入血肉是有声音的。
她不知道,溅出的血液可以在空中飞过数丈,落到脸上,还是温热的。
她不知道,她喜爱的少年,她倾心的夫婿,竟然会在他们的婚宴上大开杀戒。
身后,宾客乱作一团,哀嚎声惊呼声不绝于耳,混着凌乱的脚步声,众人你拥我挤地向帐外夺路而逃。
然而,还没逃出去,一个黑衣少年便出现在帐口。
又是一声惊雷,大雨倾盆浇下,黑衣少年全副武装,铠甲护腕一个不少。
桑加手执长剑,如修罗一般立在账前,眼睛如鹰钩一般冷冷环视着众人。
他的身后,站着几十名如他一般全副武装的护卫。大雨倾洒,铠甲上雨珠滚落,一股杀气腾然升起。
众宾客酒醒了大半,惊嚷着踉跄后退,而桑加则步步紧逼,很快,宾客就退到了胭脂身旁。
可是胭脂却对身后的事充耳不闻,她只是定定地向前看着,看着她夫婿手握长剑,寒凉的剑身上,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掉落。
那是她父亲心口的血。
萨仁脚边,乌宛王仰面倒在地上,表情惊恐,至死也没能合上眼睛。
“你……”胭脂如坠梦中地开了口,艰难地发出了一个字音。
声音很快就被身后的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所淹没。宾客们纷纷利刃出鞘,和桑加带来的人打了起来。
十几名乌宛藩王及其护卫和桑加以及他带来的几十名护卫交战在一起,场面一时难解难分。
杀声响彻乌宛王帐,寒光交错,血肉纷飞。
胭脂**在外的皮肤上接连溅上滚烫的血滴,和着她的大红喜服,衬得她脸色煞白。
台上,身着盛装的萨仁拿着沾满鲜血的长剑缓缓朝她走来,眼底闪动着复杂的情愫。
大雨冲刷而下,噼里啪啦落在王帐上,帐内,兵刃乒乓相撞,杀声喊声不绝于耳。
萨仁来到胭脂身前,站定,缓缓说道:“胭脂,对不起。”
轻飘飘的道歉声很快便淹没在打斗声中,胭脂抬起眼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萨仁。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一直都在骗你?
对不起,我杀了你的父亲?
对不起,我还要把各路藩王都一网打尽?
颤抖冷白的手指向腰间摸去,碰到一柄刻着繁复花纹的匕首。她掏出匕首,竭力嘶吼一声,然后不顾一切地向前刺去!
可是,下一瞬,她仿佛被什么东西叮咬了一下,接着手腕一酸,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她呆呆地抬起头,正中萨仁冰冷刺骨的视线。
“没有用的,胭脂妹妹,”男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口吻冰冷而低沉,“从今而后,我就是乌宛的王。”
-
南国北境,离州郊外。
突如其来的大雨困住了本要启程南下的众人,各大门派以及王公贵族都被迫在离州安营扎寨。
长风呼啸地从北境刮来,虽是夏日,离州城外还是冷得让人想起深秋。
距离南国众人帐子往北几里的地方,一个略微大一些的帐子里,安凌和都兰面对面坐着。
偌大的帐子因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显得有些空旷。
屋外雨声喧嚣,衬得帐内更加安静。
半晌,安凌轻声开口道:“所以,你也知道妖邪的事情。”
都兰点点头,算是肯定。
“你收集秘籍,也是为了寻找打败妖邪的方法?”
都兰回道:“没错,妖邪来自塞外,所以塞外帮派对此事格外敏感。幽并帮一直以来都努力阻止妖邪的诞生,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所以我们最近几年一直在寻找对抗妖邪的办法。”
“原来如此,”安凌叹道,接着,她看着都兰的脸,问出了内心最想问的问题,“你……你的父亲,可是之前的察海可汗?”
话问得很是突兀,可是都兰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
他不是不知道安凌和小满的事。
那个可怖的夜晚,他引开了阿不花那后,在火海中奔跑了许久。
凄厉寒风顺着骨缝钻进四肢百骸,浓烈的烟尘倒灌进肺部。
然而,精疲力尽后,他还是被阿不花那追上,小小的身躯被摁在地上,拳头如雨点般砸下,直至他头破血流。
阿不花那见他气息渐弱,向着沾满血迹的身躯踢了几脚,确定他无力动弹后,便想让他在此自生自灭。
离去前,他就着火光,突然看到都兰腰间的小狼牙吊坠。
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阿不花那伸手将吊坠拽下,放进自己口袋。
凭借最后一丝意志,都兰醒来后,凭着感觉向外爬去,小小的身躯在身后留下一串歪曲可怖的血迹。
最终,他奇迹般地逃离了火海,后来又被路过的幽并帮所救。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找过弟弟,可是茫茫人海,偌大北境,虽然一直没有放弃查问,可是依然毫无头绪。
直到他回到北蛮,从阔台可汗手中夺得可汗之位,又听闻了南境的一些江湖传言,才拼凑出弟弟的行踪。
确认后,他第一时间派人南下,可是那时,萨仁已经启程去了乌宛。
现在,看着江湖传言里和萨仁关系密切的女子真真切切地坐在对面,都兰的内心五味杂陈。
不愧是兄弟,即使多年不见,也是心连着心。
所以就连心动的女人,也是一样的。
屋外雨声淅沥,屋内,向来杀伐果断的北蛮可汗面对名满江湖的魔教教主,坚硬如石的心第一次有了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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