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确实是察海可汗。”都兰轻声说道,低沉的声音混着雨声,显得韵味十足。
“你更感兴趣的,可能是我和小满的关系。”对面那双好看的瞳仁骤然缩紧,都兰紧紧盯着,不愿放过任何一丝眼波流转。
“他是我弟弟。”
纵然早已料到了这个答案,安凌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面男人的五官和小满如出一辙,就连有些神情,也极其相似。
只不过,也许是因为都兰比小满大几岁,这位北蛮可汗显得更加成熟稳重,而小满如果和他站在一起,就显得很孩子气。
让她惊讶的是,除她之外,其他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二人相貌的相似度。
也许是因为她对小满的脸太熟悉了吧。
毕竟,自他走后,她没有一天不想他。
“果然如此,”她听见自己轻声说道,“你可有他的消息?”
都兰莫名笑了笑,好似在感慨时间点的巧妙,又似在嘲讽命运的奇特。
“你问得真巧,”都兰微笑道,“就在昨天,我的好弟弟刚刚成为乌宛王。”
望着安凌震惊不已的面孔,都兰露出了一个细看之下有些凄凉的笑容:“他就是我的内忧。”
这个消息太过出乎意料,安凌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徒然地听着帐外雨声喧嚣落下,啪嗒啪嗒打在帐顶,又缓缓滑向地面。
“乌宛王?他昨天成为了乌宛王?”安凌不可思议地重复道,仿佛只要多重复几次,她就能理解这里面的荒唐。
都兰苦笑道:“没错,而且,你想知道他是如何成为新王的吗?”
安凌抬起眼,紧张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都兰。
“我的好弟弟现在很有本领,”都兰开口道,声音里半是赞叹半是伤感,“他不知怎地得了乌宛王独生女的芳心,结果在婚宴上大杀四方。”
“不服的藩王被全数清缴,剩下的人只能臣服。”
帐外雨声渐密,安凌手指不自觉攥紧群裾,一双眼睛自里到外浸满震惊。
都兰说完,目光便挪向一旁,陷入了沉思。
深邃的眉眼间满是藏不住的忧伤,一双覆满轻茧的大手放在膝上,用力地磨搓了几下。
良久,他轻叹一声,接着便再次陷入沉默。
安凌望着他,心里莫名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一瞬间,她觉得她认识的小满似乎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坐在这里黯然神伤的北蛮可汗,一个是永远留在她心里,再也回不来的明媚少年。
至于现在的乌宛王是谁,她不认识。
可能也不想认识。
“可汗,”沉默良久,安凌轻声道,“那你打算认他吗?”
都兰抬起头,目光里充斥着复杂的情愫:“老乌宛王很早就悄悄整顿军马,想要把北蛮一口吞下。现在,萨仁已经收编了所有藩王的士兵,陈兵北境。”
“就在今晨,我们派去乌宛的探子回来报告了他们的最新动向,乌宛王正在和藩王商议,择日率军攻打北蛮。”
“并且还放了话,说要生擒北蛮可汗。”
“你说,我现在要不要认他?能不能认他?他又会不会认我?”
雨水冲刷着帐篷,室内光线阴暗,安凌看着对面满脸苦涩的脸,心里揪着疼了一下。
“也许他并不知道你是谁,也许你们相认了,就会彼此相安无事,北蛮和乌宛能就此一直和平相处下去。”安凌充满希望地说道。
都兰却摇头苦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个道理,你我懂得,萨仁更懂。他若是想挥师荡平北蛮,怎么可能不提前了解这里的情况。”
“可是他做了调查,却依然铁了心地要攻打过来。”
“你说,我的好弟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最后一句形同自言自语,都兰声音放得很轻,轻到几乎被雨声覆盖。
一声低沉雷声碾过天际,密集的雨点泼天砸下来。
-
乌宛王帐。
帐外风雨大作,账内,年轻的乌宛王来回踱步,神色有些焦躁,眉头锁得很深。
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清脆叫喊:“报!”
萨仁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忙说:“进来!”
桑加掀起帘子,快步走了进来。
“大王。”桑加恭敬地叫道。
萨仁摆摆手,示意他说话。
桑加站直身子,语气恭敬:“大王,前线另一拨探子回来了,证实了之前所说的情况。”
说罢,他紧张地看向萨仁,心脏跳得如同擂擂战鼓。
萨仁眉头锁得更深了,脸上神色变得冰冷异常,像是凝固了一般,半晌没有说话。
接着,他背着手,在屋里足足走了好几个来回,才从唇齿间吐出一句问话:“证实了?”
桑加点点头,轻声道:“证实了,北蛮可汗都兰之前确实是幽并帮的人。他们窝藏了阿不花那和莫托,以便从他们身上得到北蛮和南国的各路讯息。”
“我们之前派去的几拨暗杀阿不花那和莫托的刺客,都被都兰挡下了。”
“他为了笼络莫托的旧部,加固自己在北蛮的权力,这些年一直将莫托奉为座上宾;他为了更好地了解南国讯息,以便将来南下作战,不仅赦免了阿不花那所有罪责,而且还派他去南国暗中结交官府,给北蛮传递消息。”
萨仁看着桑加,眼底闪着意义不明的光。
“还真是煞费苦心呐。”萨仁淡淡评价道。
桑加揣测着他的心绪,小心附和道:“可不是嘛。阿不花那和莫托都是死有余辜的罪人,都兰却不择手段地笼络他们,真是……”
舔了舔嘴唇,桑加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
“真是北蛮的好可汗。”萨仁将他的话补全。
“大王……”桑加有些害怕地抬起头,看着面色阴沉的乌宛王。
“探子还说什么了?”
萨仁没有深究上一个话题,反而接着询问其他的事,这让桑加心里一颤。
他对上一个话题不搭腔,恰恰证明他有多在意。
能让他在意成这样,真的是致命地危险。
可是,凭桑加对萨仁的了解,下一个话题更加致命。
“呃,他们还说……”望着萨仁阴冷的面孔,桑加微微抖了一抖,最终还是决定把实情间接地讲出来:“他们证实了昨晚那拨人汇报的情况。”
帐外,瓢泼大雨噼啪砸在地上,帐内,光线昏暗到极点,萨仁看着桑加,脸色肉眼可见得暗到极致。
他沉默了半晌,内心好像在艰难地消化着什么。
末了,他抬起头,面容上浮现一丝只有准备行刑的刽子手才会露出的杀气。
“所以,北蛮可汗真的当着众人的面邀请魔教教主留下,然后她还真留下了?”
“不仅留下,他二人还屏退众人,在王帐私会,窃窃私语了一个多时辰?”
纵使帐内光线昏暗至极,桑加还是能清晰地看到,萨仁被阴翳笼罩的脸上,唇角不受控制地微颤着。
桑加知道这位年轻的乌宛王此时已经气愤至极。
“大王,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啊……”桑加怯怯地说,声音发颤。
哐啷一声,萨仁将桌上酒杯狠狠扔在地上。
酒杯毫无悬念地粉身碎骨。
“大王……”
“这不能说明什么?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就完成了相识、相知、既而相谈甚欢?他们在王帐里,孤男寡女,密谈了一个多时辰,这里面要是没有猫腻,说出去谁信?”
萨仁额头上、脖颈上青筋一节一节地凸起,仿佛林立的虬龙。
桑加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也可能……他们一见如故?”
言语里暗藏着桑加说不出口的揣测。
一见如故,究竟是何人之故?
萨仁瞪了他一眼,眉头紧皱,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看着他。
桑加被看得发毛,他自然明白萨仁的意思是让他有话直说,于是想了半晌,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说:
“当今北蛮可汗和大王您颇有渊源,所以安教主初次见到北蛮可汗,才会和他一见如故……”
“大王,这难道不是间接说明,安教主对大王您……”
桑加怯怯地看了萨仁一眼,欲言又止。
萨仁眉头锁得更紧,眼眸深处,一股掩藏不住的怒火危险地跳动着。
桑加心里一横,豁出去了一般大胆接道:“对大王您旧情未了?”
萨仁冷峻的面容在阴暗的室内仿佛静止了一般。
与生俱来的阴鸷之气全数透骨而出,虚空中,萨仁的周身仿佛都燃烧着熊熊烈焰。
仿佛一尊地狱修罗。
帐外雨声噼啪砸下,风声萧索,冷气顺着毡巾缝隙一下一下地往里钻。
桑加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雨声凄厉似人声,室内安静如孤坟,时间死一般地静止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全身都凝冻住了的萨仁终于动了一下,他将手缓缓探入怀中——
再次伸出来的时候,粗糙的手掌心里,躺着一个精巧的小狼牙吊坠。
系着吊坠的红绳已经旧得发白,小狼牙却依然晶润如初。
这是他十几年来一直随身带着的护身符。
他捻起红绳,将吊坠举在半空,眯着眼端详着,仿佛从未见过这吊坠一般。
时光长河迅速倒退着流逝,虚空中,风雨在一瞬间消散,满室都是熊熊燃烧的火海。
血灰色的天幕下,瘦高的少年咬牙将他向前推去。
“记得额吉说我们的吊坠有什么用吗?”火光映在瘦高少年漆黑的瞳仁里,跳得令人心惊。
“这个吊坠会让我们心意相通,一生平安。”
“它会将我们紧紧相连,即使隔着天涯海角,我们终将会找到彼此。”
话音刚落,夜幕中碾过一声惊天炸雷,连绵阴雨瓢泼而下,火海迅速褪去,远方天地之交,寒风呼啸而至,将旧日时光全数吹散。
时光滚动到十二年后。
当初那个走投无路,只能咬牙逃跑的男孩早已消逝在时光长河里,取而代之的,是令北境闻风丧胆的乌宛王。
而他正紧紧攥着吊坠,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发白。
仿佛要将过往时光都碾碎在指间。
乌宛王沉默良久,神情紧绷,状若一座好像随时都能喷发的火山。
不知过来多久,他半仰起头,望着虚空中不具名的角落。
“我的好哥哥说得没错啊,我们确实心意相通,也确实找到了彼此。”
宽大的指腹揉搓着温润狼牙,乌宛王轻声自言自语道:
“只可惜,我们现在已经是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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