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坡间流连久了,没有继续去山里就回程了。
梁恢没有纵马,只放任它慢慢地溜达。
梁愫非常开心,靠着他四下看,还哼起了小调儿。
梁恢两手环着她,用下颌蹭她的发辫儿:“给我唱个曲儿吧,专门唱给我的。”
“哎,还真有一段儿,我在茶楼里听来的。”
她清了清嗓子,抻长了韵开始唱:
“谁为你
把锦帕绣上颜色
谁为你
在灯下翻开书册
谁怕你
晩归肠饿
谁怕你
玄暑寒热
只盼着
从此后相依来度过
却?想
负心郎半途抛下我
奴家的心啊
如刀在割
奴家的泪啊
流成了河
……”
声音稚嫩而清透,咬字细腻而婉转,唱得悠悠颤颤、韵味十足、愁肠百结,想也知道腔调上已经非常肖似了。
是真的聪慧,学什么都像样。
末了还拉起袖子拭泪,却从举起的袖子底下朝他眨眼睛。
梁恢紧紧地拥住她,亲她的小耳朵。
进了城,梁恢用大氅蒙住她:“累不累?”
“奴家不累。”
“……”
“饿不饿?”
“奴家不饿。”
“……”
梁恢在大氅底下挠她痒,她“咯咯”地笑:“奴家不敢啦!”
“恢少爷!”
身后有人呼唤,梁恢驻马回头,却是冯氏姐弟策马而来。
“真是相请不如偶遇,今日定要好好叙一叙。”冯清荫拱手说着,突然看见梁愫从大氅里探出头,大眼睛里还带着笑,波光闪闪的好似要夺人魂魄,清荫蓦地一怔。
冯清落笑了:“正好梁小姐也在,我有伴儿了,咱们一起去试‘醉如意’的新菜吧?”
如此情形,梁恢不好拒绝:“前次承蒙款待,此番理应我们略表寸心。”
梁愫看见冯清落一身骑装英姿飒飒,不觉又钻回大氅:“冯姐姐英气逼人,小女子自惭形秽,这厢有礼啦。”
众人都笑了。
来到“醉如意”二楼雅间,四个年轻人无甚讲究,一家人坐对面,冯氏姐弟显然很懂吃喝,点的菜品味美而实惠。
也难怪,光禄寺就主管宴享酒膳,今上喜好礼乐,连带着冯之仪这个光禄寺卿也水涨船高,家里渐渐地门庭若市起来,姐弟俩小小年纪就浸淫在觥筹交错的环境中,不仅懂得品酒品菜,待人接物也是极为得体,令人舒适的。
冯清落给梁愫盛了一碗汤:“妹妹尝尝这道‘银丝羹’,是瑶柱、笋丝和小银鱼熬制的,鲜美极了!”
梁愫喝了一口,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真好喝!”
梁恢暗叹:不论真假,多吃些东西吧。
冯清荫把一碟点心挪过来:“这儿的桂花糕里有春茶香,梁小姐尝一尝。”
梁愫依言用细白的手指拈起一块,先闻了闻,再咬一小口:“真的有茶的清香,桂花和茶的味道好般配!”
冯清荫看着她每吃一小口之后都停下来品一品,只觉得她抿糕的小嘴儿,湿漉漉的大眼睛,回味时陶醉的神情都无比可爱,简直移不开眼睛。
梁恢垂目饮酒。
冯清落给梁恢也盛了一碗银丝羹,询问他营房里的事务,每天的训练等等,梁恢都简短作答。
清落丝毫不介意梁恢话少,看着他昳丽的唇形一开一合,她仿佛醉在他锋利而隽永的眉间、狭长而潋滟的眸里、削瘦而刚毅的颊边和疏淡而无情的笑中。
清落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忽而沉得如他双眼皮的压褶那样深,忽而飘得如他额边的碎发那样轻,忽而像他扫过来的眼风那么冷,忽而像他偏过头去的侧脸那么美。
真的美,就像山崖边际的白雪那样清冷无暇,仿佛多看上一眼,都生怕有所亵渎;又像白雪覆盖不住的一株红梅,不待望上一眼,就已经被馨香包围。
真的要疯了,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心酸又卑微,一向自负爽利的姑娘,终于也有了需要掩饰的沉甸甸的心事,清落频频饮茶。
梁愫见她一直忙着,只好转头跟冯清荫说话:“冯哥哥,你说这糕里并无茶叶碎末,何以会有茶香?”
“这,”清荫略一思索:“应是以茶水和的面。”
“那样的话茶的味道就会盖过桂花的香味。”梁愫摇着头说。
“那依小姐的意思……”
梁愫先四下望望,店伙计并不在附近,这才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是大师傅先饮了茶,然后把生坯放在茶杯里醒发。”
清荫看着近在咫尺的长长的眼睫,新月一样柔美的眉形,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和头顶上一朵别致的珠花,有瞬间的怔愣,并没太明白刚刚听见了什么。梁愫见他不语,还点了下头以示笃定。
清荫回忆了一下,摇头道:“可惜了这般美味,原是此等做法。”说着伸手拿起一块糕,狠咬一口:“我倒要看看能不能品出他的险恶居心。”
梁愫竭力忍住笑,也拿起一块:“今日我等既已知晓真相,难道就坐视其他食客受蒙蔽?”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思考。
清荫遗憾地说:“如此做法必是十分隐秘,我等抓不到现形,极易被反咬诬陷。”
梁愫把手里剩下的糕都塞进嘴里:“可是越吃越觉得不可原谅!”
清荫学她的样子也塞了一嘴:“那些愚蠢的食客也未必会站在我们这边,毕竟没有人如小姐这般未卜先知。”
梁愫引为知音:“冯哥哥仪表不凡,思路清奇,又看出我未卜先知,定非浊俗之流,敢问尊号是……”
清荫咳嗽一声,正色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吾乃东华上神。”
梁愫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低声说:“实不相瞒,小女想出远门,奈何力有不逮,请上神多多赐予力气。”
清荫沉吟片刻,答道:“近日不妨勤加睡眠,吾定于梦中面授机宜。”
梁愫又说:“去年我于道观求得一尊护身小像,现今遍寻不见,请上神指点方向。”
清荫这回没有犹豫:“你可知为何小像隐去?本上神在此,诸神自然退避。”
梁愫恍然大悟:“怪不得城隍庙附近也安生了许多。”
清荫谦逊摆手,表示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梁愫问:“不知上神都在何时出手?”
清荫呷了口茶:“月上之时。”
梁愫不免狐疑:“行事不在梦中就是深夜,实不像上神所为啊!”
“这,”清荫无奈地说:“凡夫浅见,撞到怕有不便,总要收摄形迹。”
梁愫慨然:“行大道者不拘他人评头品足,为公义者亦不需事事瞻前顾后。莫如上神就在此刻即现出原形予以多方震慑!”
清荫环顾四周,很是为难:“此处逼仄,恐不得施展。”
“那倒是,”梁愫指着窗外能看到的“康泰塔”:“是不是单单尾巴都得从这里杵到塔上去了?”说完先把自己吓了一跳,怕怕地问:“话说,您到底是个什么啊?”
清荫实在忍不住朗声大笑。
眼见天色已晚,梁恢结了账,在梁愫身侧下楼,冯氏姐弟依依不舍,连说“改日再聚”。
梁愫在马上就快要睡着,梁恢用大氅把她裹紧,咬着牙说:“你聊得倒是开心!”
打马回府。
小牧等在门房,牵马去马厩,梁恢抱紧梁愫,一直回到卧室。
冯氏姐弟回府,径直去了父母房中,见父亲正给母亲绘一幅扇面,画的是姚黄牡丹,姐弟俩请安之后就挨着母亲侍立观看。
不大一会儿,两个小婢进来,把四神梅子汁和枇杷百合甜汤摆上。
姐弟俩一直看到父亲画完,在右侧手书“花时百盏灯,都成七宝光”,两人争先称赞,额手拍案,恨不能顶礼膜拜。
冯之仪搁笔,把扇面平放在窗边的香樟木雕花条几上,转回身看着儿女:“说吧,是有何事相求?”
“娘亲”,清落撒娇:“您看爹爹多吓人。”
冯夫人笑她:“往日里可不见你有如此耐心,摆明了无事献殷勤。”
清落被戳穿,扭着绢帕待要发作,旁边的清荫似已等不及,直接说:“父亲,不知嘉益伯此人如何?”
“梁潼?”冯之仪十分意外,略一沉吟,徐徐问道:“你是说,梁家的女儿?”
“还有儿子!”清落翘了翘脚。
“哪个儿子?”冯之仪正色问。
“第三子。”清落轻轻回话,每个字都好像要咬进心里去。
冯之仪一声长叹,静默了好一会儿,看着眼巴巴的一双儿女,他走过来坐在桌旁,缓缓地说:“都不可行。”
清落当即红了眼框。
清荫急问:“梁愫是有婚约在身?她那么美丽活泼,定会有多人求娶。”
冯之仪摇头:“一个都没有。”
清荫的眼中升起希望和不解,只见父亲郑重地说:“因为她自幼患有心疾,药石罔效,命不久长,只怕,已无多时。”
简直如一道惊雷炸响,清荫有短暂的失聪。
怪不得女孩儿的脸色唇色总是那么淡,声音也乏力,怪不得她的三哥那么着紧她,几乎让人怀疑。可是甫一想明白,绵绵的刺痛已经袭来,花一样的颜色,注定不能盛放,水一样的清灵,终究如烟飘散。
倒不如她另有佳缘,清荫心下十分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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