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袭营那晚光线昏暗,但是这个人的脸太好辨识了,而且浑艰当时就倒在他的面前,就是这个人同时射出了两支箭!
呼那佗想起浑艰,眼前不是和他一起到处拼杀的记忆,而是这幅场景——他让小女儿骑在脖颈上,拉着孩子的小手在营地里逛,小女孩“咯咯”地笑,头发被风吹乱,遮住了红扑扑的脸蛋儿。
其实浑艰那个人很不错,他从不打骂自己的女人,也不让她干重活儿。他死后的第二天,他的叔叔走进他家的毡帐,他的女人用他惯用的随身匕首自杀了。
锻休大人接走了他的女儿。
就在守关的军士都在关注那个鬼哭狼嚎的洞时,呼那佗猛地挣开左右按着他的人,拔出短刀,扑向梁恢。
梁恢也不知道怎么了,听见咳嗽声又想起梁愫,明明声音毫无相似之处,可是她按着胸口咳嗽的样子又来到眼前,他向来最看不了这个,好像她细细的手指径直按在了他的心上,她柔柔的眉轻蹙一下就已经扎疼了他。
呼那佗手中的刀刃直奔梁恢的前胸。
按说这种程度的偷袭对他们来说是不可能得手的,何况是正面攻击,所以等到肖竞出手的时候已然晚了一步。
千钧一发之际,肖竞斜出左臂格着梁恢往后带,与此同时,站在人群前面的林嘉南似有所觉,他身形极快地抢出,直接抬腿踢上呼那佗的心口,那么壮硕的汉子瞬间飞了出去,“咚”地砸在地上。
林嘉南回头,看见肖竞拂掉梁恢的手,用淌血的胳膊搡他:“你怎么回事儿?给我打起精神!”
梁恢低着头,托起肖竞的手臂,再度把掌心压在伤口上。肖竞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后怕,脸色煞白。
林嘉南一跃而起,在空中拧转身体,借势蓄力,落地时一脚劈在地上人的脖子上,所有人都清晰地听见“咔嚓”一声。
直到此刻,在场的人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另外被压制的几个人都向着呼那佗的尸体剧烈地挣扎起来。
林嘉南看都没看地上,只是向王玄挺和陈迎昭抬起右手,手掌平推向左移动,这是龙武军精锐部队的手语——就地格杀。
押解的守关兵士还没反应过来,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们扔掉手中瘫软下来的尸体,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对这支新加入的骑兵队伍产生了深深的敬畏,谢天谢地这不是敌人。
锻休再次铩羽而归。
唐奉瑜现在特别服气梁恒,都是主动过来询问战策,因着龙武军的驻扎,蕃兵压境的焦虑也消解了不少,连续三场胜利,让守关的官兵集体士气高涨。
龙武军精骑年纪轻但训练有素,本事大还纪律严明,梁恒林嘉南他们从不搞特殊化,穿的盖的,吃的用的,都和普通士兵一样,谁不服气。
就连高劭德都觉得自己变了。
谁都知道他这个监军就是来恶心梁恒的,皇帝倒也不是多信任他,毕竟除了投其所好,他高劭德还会点儿啥?他的那些眉眼高低和阴阳怪气,在这个边关也没有用武之地。
他自认为自己还不坏,通政使司是干什么的,那是收受奏章和申诉文书的地方,全国范围内凡有申冤诉苦、陈告不法、建言献策等等想要上达天听的话,都要由通政使司誊写内容缘由,向上呈报。
他高劭德什么时候开口卡要过,当然人家孝敬是人家懂事,官场和生意场一样,有往才有来啊,以和为贵,利益均沾,价值交换,眼光长远……不就是你给我脸面,我给你实惠的事儿吗?
真没什么难的,早就已经形成了的一个大漩涡,跳进去跟着转就行了。
当然衙门里也有两头吃不办事儿的,递消息又灭口的,假收状纸强占人媳妇的……高劭德向来不屑于理会这些,认为都是不入流,是不值一提的,是有违长久之道的。
但是这其中的眼界和手段,连同盲猜“荟福居”炙肉十三种做法的功夫,和第一次接触就带得出“天香楼”头牌的本事,这些一直以来占据高劭德全副身心的技能,忽然之间都派不上用场了。
他每晚吃完粗砺的饭,就去城楼上看日落。一望无际的旷野,好像可以不停歇地追逐到天尽头。
他发现当光线暗下来的时候,天空上斑驳的云和草场上的丘陵沟壑形状很像,颜色也很像,都是深橘红色的。
在这一刻,铺天盖地的深橘红色,怀抱着世间的一切,大河,雄关,遍地的血……如同母亲的怀里只有美好,所有的一切都融为了一体。
他会一直在城楼上坐到天黑,然后回到简陋的单人营寝睡觉。
睡得出乎意料的好。
他的梦里没有那对高高在上的貌合神离的帝后夫妻,没有朝堂上那群笑得瘆人的大臣,没有巴结着他要钱要官的亲戚,没有撺掇着他去嫖去赌的朋友,没有面对着他做小伏低,背地里相互之间却斗得你死我活的府中妾姬。
他的梦里只有无遮无拦的月和漫入尘沙的血,只有任纵呼号的风和震耳欲聋的鼓,只有滚滚翻卷的云和高高扬起的土,只有明明白白的夜和干干净净的我。
高劭德渐渐忘了那些华服熏香、堆笑逢迎、斟酌掂量、宝马深闺,出离了曾经需要细致到微末的人间的锦绣,他重逢了真实的自己。
在这一大片原始的清澈中,他得以深深呼吸。
不知是黔驴技穷,还是又在闭门造车,蕃兵平静了好几天。
这天关内的演练比较正式,强度很大。
结束之后,哥几个都是一身的汗,回到都指挥所用饭。每个人的粥和饼都摆好了,桌子中间照例是一大盘菜,有时候是炖菜,有时候是咸菜。
今天是腌菜,旁边又放了一大碗稷羹饴,微微发红,还冒着热气。
王玄挺一看乐了:“这是甜食?”
小伙子们远离京城,跋涉上千里来到边塞,这里的条件更艰苦,物资更有限。
在寒冷的边关,训练得浑身是汗的大男孩儿,此刻乍一见到热腾腾的甜羹,脸上的表情都柔和起来,纷纷带着点儿雀跃的意思,兴冲冲地舀到自己碗里。
林嘉南把肖竞面前的粟米粥挪走,把自己的饼扔过去:“多吃点啊,赶紧把伤养好。”
谁耐烦吃这些啊,肖竞都没伸手。
王玄挺也知道他挑食,冲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挠了挠——待会儿给你抓只兔子。
肖竞右手伸直弯曲,交替两次——那你给我烤。
王玄挺左手横掌,右手平搭在左手上——等天黑以后的。
肖竞食指向下,点桌面两下——等不了。
陈迎昭忍着笑喝粥差点呛了,好容易缓过来,只见对面林嘉南看他,然后右手食指向外扫,拇指埋入手心——他们去哪儿烤?
陈迎昭放下勺子,横掌蛇行——偷偷跟着就知道了。
林嘉南点头,又转向梁恒,手掌平伸,四指回拉——你去吗?
梁恒拿筷子的右手食指伸直,轻压左手——当然一起去。
都憋着笑继续吃。
唐奉瑜来找梁恒,刚才校场上的演兵太精彩了,龙武军骑兵在前,一营冲阵,二营包抄,棋峰关步兵在后,三营大面积掩杀,四营打扫战场,梁恒和唐奉瑜坐阵,林嘉南、肖竞和石普穿插指挥,衔接紧密,战术精妙,配合得力。
梁恒全程面容沉静,但是唐奉瑜已经高兴、激动、欣慰得不能自已!有这样强的军队,别说守关,就是攻坚都够用了,这些年轻人可真行,军事过硬,最可贵还不骄不躁,同为军人,简直与有荣焉!
唐奉瑜心情激越,饭都不待用就找来了,刚走到窗前就看见饭桌上的手势往还。那手势一看就是军中密语,手指笔直弯曲皆有法度,动作简洁纯熟,自成一格,几人用来默契十足,观之悦目。
唐奉瑜整衣推门,拱手步入:“诸君年少有为,唐某心悦诚服。”
众人不明所以,皆起身相迎入座。
梁恒亲自斟茶。
唐奉瑜环顾在座六人,个个是英挺健硕的棒小伙儿!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长年的边关军旅生涯,使他并不很健谈,纵使胸中激荡,他也只是抿了口茶,兴致勃勃地问道:“我看诸位刚刚用暗语商议,可是又有对敌之策了?”
众人一时语塞。
唐奉瑜善解人意地说:“未及敲定也但说无妨,某愿闻其详。”
唐奉瑜目光殷殷地望过来,众人都低下头。
唐奉瑜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事以密成,莫非怕走漏风声?咱们可移步中军说话。”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不妨疲敌。”
唐奉瑜看过去,是最年轻最好看的那个,刚刚在艳阳下,他跃马连跨障碍,扬手激射,箭无虚发,策马逆光而回之时,简直如天神下凡。
只听他继续说:“敌人粮草受损,攻城失利,正是士气低靡之时,如能昼夜袭扰,使其心志动摇,届时可必击之。”
唐奉瑜拍案而起:“如此甚妙!我马上让石普准备,诸君献计即可,好好休息,养足精神,退敌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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