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瑜同安阳侯家的六娘也算相熟,平时都是聚在一块玩的,桑瑜便稍稍识得这个吴七郎。
但不是什么好印象,而且桑瑜并不喜欢吴七郎这样笑眯眯套近乎的姿态。
她同吴六娘相熟又不是同他相熟,何必唤得那样亲昵?
桑瑜有些烦,但又不好做什么失礼的事,只耐着性子撩开车帘,扬起假假的笑,对上了外头策马的儿郎。
出身侯府的世家郎君,自然拥有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马上儿郎身着一深蓝的圆领缺胯袍,头戴软脚幞头,腰系六七品官员才被允准的银腰带,脚蹬乌皮**靴,眉眼虽有几分俊逸,然眼下青黑,隐约还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丝丝酒气。
桑瑜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坊门,认出那是平康坊,里面正有着勾着长安郎君的温柔乡、销金窟,吴七郎这般,想必是昨夜流连花丛太晚,被夜禁所阻,留宿在了平康坊不知哪个花楼中,直至今早咚咚鼓敲开坊门才欲归家。
桑瑜家风良好,前有阿爷阿娘多年忠贞一对,中有阿姐与庆王青梅竹马、心心相印,后有阿兄和阿嫂一见钟情、佳偶天成,桑瑜身边皆是这般忠诚无二的婚姻,因而她十分讨厌风流放荡的儿郎。
甚至讨厌到觉得他们凑过来空气都变臭了。
吴七郎于她而言也是这般不愿靠近的人,她只想速速避开这样的人。
“吴郎君安,请勿要如此唤我,叫人听去不好,同旁人一样唤我聂娘子便好。”
桑瑜坚持纠正对方的称呼,被吴七郎喊一声妹妹,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桑瑜觉得她的态度已经很清晰了,她不喜对方如此称呼她,但吴子仪却没能接收到这层意思,只认为是聂家这位小娘子随了其阿爷的古板正经,性子如传闻中一般内敛保守,呆板木讷。
不过没关系,聂小娘子容貌温软美丽,小意温柔,加上这高贵的门第,当为娶妻首选。
吴琦只觉今日运气好,昨夜留宿平康坊南曲胡月楼,大醉一场,今早归家路上竟遇到了聂小娘子,他少不得要搭上几句话的。
他可不是薛家那个不识好歹的浑人,这么好的亲事都敢嫌,活该他当时被圣人打板子。
“既如此,是七郎冒犯了,聂娘子宽宥。”
闻言,吴琦作出谦逊失礼的姿态赔礼致歉,让桑瑜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知道聂小娘子的性子,吴琦也不急着怎样,想着慢慢来便好。
还没等桑瑜说句告辞的话,吴七郎这边又开始搭话了。
“聂娘子这大清早的是要去往何处?”
吴琦想着,若是同路,他便厚着脸皮护送一番,趁机再搭几句。
“去我姨母家,与吴郎君不同路的。”
就好像识破了他的心思,吴琦听到那么一句,讪笑了几声应了一声是。
聂家主母桑夫人的妹妹嫁了光禄寺卿周远,家住朱雀大街以西的光德坊,确实同他家再往南行一个坊便抵达的亲仁坊不同路。
见聂小娘子说完便要阖上车帘,吴琦不甘心,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想起了一桩也许能让聂小娘子展颜的妙事来。
“聂娘子且慢,七郎还有一桩趣事要说与娘子听,是个能让娘子展颜欢笑的好消息~”
去岁聂薛两家那场龃龉闹得全长安城都沸沸扬扬,纵然圣人已经重重罚了薛怀瑾那浑人,但吴琦相信聂家不会宽心的。
“何趣事?”
桑瑜只觉得这人有完没完,强忍着烦躁问道。
只见吴七郎掬起笑,将昨夜在胡月楼听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聂娘子可曾听闻前几日定国公父子在对战吐蕃的战报?”
猝不及防听到那个第一讨厌的薛家人,桑瑜蹙了蹙眉,一时间即将聘猫的欢喜都暂时忘却了。
“未曾,我不关心他家的事。”
不出吴琦的所料,一提起薛怀瑾那厮,就见聂小娘子冷了脸,像是听到了什么脏东西污了耳朵。
吴琦继续道:“三日前战报传来,我军大胜,然那位宁远将军在战场被流箭所伤,至今昏迷不醒,此刻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
“瞧瞧,这是不是报应?平素便一副目中无人的狂妄姿态,去岁还做了那等张狂蠢事,落了娘子脸面,还因此伤了令弟,许是老天爷也看不过眼,开始教训他呢哈哈哈~”
“据说三日都未曾醒来,不如继续睡下去好了~”
说着说着,吴琦便没了正形,将自己对薛怀瑾的恶气也展露了出来,甚至说出来最后那句称得上恶毒的话。
他既看不惯那厮狂妄的做派,也因对方出类拔萃的武才而产生嫉妒,那样一个目中无人的狂妄之徒,竟门第煊赫,军功卓著,受到圣人赏识,他心中难免嫉妒。
吴琦本以为在这事上他与聂小娘子会是同一战线,却不想对上了少女一双带着些不赞同的威严双眸。
他愣住了,一时将笑也憋了回去。
“怎么……”
诧异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马车里二八芳华的小娘子板起脸教训起了他。
“吴郎君怎能说出这样话,他虽开罪了我聂家,但此番对战吐蕃是为着保家卫国,捍卫我朝疆土,让我朝百姓免受被外族侵扰,是何等英勇之事,吴郎君怎能对保家卫国之士如此嘲讽挖苦,甚至说出那等恶言?”
“只我听去了还好,若是让御史听见,岂不是要好好参郎君一本,倒是郎君可就要领着一个不忠的名声了。”
这下,吴琦不仅停了笑,面上肌肉都跟着僵硬了起来,一张还算俊俏的脸青红交加。
他想生气来着,但对上小娘子一张温软又正经的美丽面庞,本就理亏的他更没脸说什么了,只尴尬地笑了笑,叉手行礼告罪道:“是七郎昏了头,说错了话,望娘子莫要放在心上。”
桑瑜也不欲多看他尴尬的模样,怕人恼羞成怒太丢脸,扬起得体的淡笑颔首道:“无碍,只吴郎君别再冒失即可,亲仁坊要到了,吴郎君快归家吃盏茶醒醒酒吧。”
说完,手一挥将车帘阖上,隔绝了日光,也隔绝了外头尴尬的吴七郎。
吴琦望着远去的马车,悻悻地策马进了坊门,心中嘀嘀咕咕的。
这聂小娘子怎么跟他想得不太一样,居然有点唬人?
……
马车行过了亲仁坊,吴七郎不在跟前,车内的桑瑜抚了抚茉莉柔白的花瓣弯下了唇角,偷笑了几声,嘀咕了一句倒霉蛋。
诚然,就像先前同吴七郎说的那样,薛家那厮是为守卫疆土而伤,不该被人用恶言嘲讽讥笑,甚至是诅咒,但这不妨碍桑瑜因为两家的私怨而讨厌他,觉得心中一阵舒坦。
两家关系一直都不怎么样,阿娘说定国公年轻时行事放荡不羁,并非那等规行矩步的君子,最受朝臣非议。
很不巧,阿爷那时便是于兰台任职的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建言献策。
阿爷是个老古板,年轻时也是个小古板,性子在众御史中最是刚直的一个,总是会尽职尽责地去弹劾纠察失礼无纪的臣工。
两人偶有摩擦,各自心中不虞。
又是一年,那时阿爷是吏部侍郎,桑瑜还未出生,全是听阿姐说的。
似乎是因为夜禁的事,两人又起了争执,甚至还当堂吵了几句,甚是热闹,将圣人都整得焦头烂额,最后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不仅两人在朝堂上没个好脸,两家人的关系也微妙了起来。
但让聂薛两家彻底撕破脸的事源于去岁,与桑瑜有关。
去岁三月初六,是桑瑜及笄的生辰,阿爷给她大办了一场及笄宴,圣人知道了,起了个心思,开始给两家做起了媒。
让桑瑜去配薛家郎,那个自十四岁起便跟着其父定国公在沙场上搏命,十八岁给自己搏了个五品宁远将军的薛怀瑾。
老实说,桑瑜并不属意薛家郎这样的儿郎作夫婿,先不提常在烈日疆场下风吹日晒的儿郎会是什么黝黑粗糙的面貌,魁梧壮硕的身形。
就脾性而言,武将大多粗蛮性烈,桑瑜自知温吞,不像阿娘和阿姐性强而有手腕,能将夫婿料理得服服帖帖。
她这样的娘子,若对上薛怀瑾那般性烈强势的儿郎,岂不是糟糕透顶?
然圣人为了缓和两位爱卿的关系,盼着文臣武将一家亲,热切地希望阿爷和定国公能带这个头,借此缓和整个朝堂的文武关系。
毕竟一个是执掌中书的长官,一个是威远慑敌的镇国大将军,皆为文臣武将中的佼佼者,再合适不过。
阿爷和定国公一开始也不大情愿,但耐不住圣人这位君主的好说歹说,为了圣人的面子,也为了朝堂的大局,两家都心照不宣地应了下来,只等着明面上薛家上门纳采了。
然纳采未等到,却等来了一场开罪。
桑瑜记得那日是个雨夜,阿弟同国子监的同窗在仙客楼小聚,不知怎的,回来时伤了腿,面容惊怒不已。
一问才知,他们小聚的隔壁,薛家郎和一群世家子弟同样也在宴饮,也不知是不是马尿吃多了,说了些傲慢无礼的浑话。
不仅当着其余儿郎的面直言不与聂家结亲,还轻笑她像个榆木疙瘩,无趣的很。
桑瑜一听就来气了。
虽然阿娘和阿姐也常说她是个呆瓜榆木疙瘩,但他薛怀瑾是谁,竟敢这样埋汰她,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桑瑜还没说嫌他呢,他倒嫌起她来了?
阿弟听到这番轻辱亲姐的话,只比桑瑜更生气,正是热血气盛的年岁,当即就踹开门冲了进去。
阿弟是带着火气去的,那薛怀瑾也不是个好性的儿郎,两拨人立即起了冲突,场面混乱不堪。
那夜阿弟的腿伤让他在床上养了三个月才将将痊愈,尽管阿弟说那一脚并非薛家那厮踹的,是混乱中被误伤的,但此事皆因薛怀瑾那番狂妄失礼的话而起,才一日,这事便传遍了长安城。
圣人知道前因后果后大怒,当着来告状哭诉的聂家人面将那罪魁祸首召来,狠狠打了几十板子。
可无论再如何补救,两家的亲事再不能续回去了,圣人的愿望泡汤了,聂薛两家至此生了一道无法弥合的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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