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夫子,正清有一问。”

唐正清在课上举了手,面对这个阔别多日的学生,夫子耐心十足。

“哦?你说来听听,老夫看看能不能解答你的疑惑。”

“学生是想问这男女之事。”他话音刚落,就引起一片哄笑,唐乔婉也怒目瞪着她,瞬间心中思绪万千。

行啊,怪不得这小子这么乖的跟着来上课,原来,是存了这种念头。

想犯下大错,惹恼夫子不成?

“诸位同窗先不要笑,我想问的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事。”唐正清站起身朝四周解释,“我想询问夫子,这男子与女子,究竟有何区别?”

“你是想问男子与女子的处世之道有什么不同?”

“是!”唐正清拱手,“学生愚昧,前些日子读史书,看到了武周之盛,便有了此惑。”

听他此话一出,唐乔婉整个人蓦有些呆滞。

阿正他为什么会突然对这种事产生疑惑?

“不错,武周确实是一朝盛世。”夫子捋着自己的胡子,目光投向唐正清,“你是想说女子与男子也没甚不同,都能堪当大业,不应囿于闺阁宅院,是否?”

唐正清点点头,用余光扫了一眼僵成木桩的唐乔婉,“夫子明鉴,猜中了学生心中所想。”

“是因为你姐姐?”

“是,也不是!”唐正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想那武氏女皇在位时,女子与男子在处世上并无甚区分,女子入朝为官,挂帅出征不胜枚举,一样成为了一代盛世,为何如今的世道却要求女子不参政治?想我姐姐满腹才学,若是能登入那科举试场,定然能得到比绝大部分男子都要优异的成绩。”

“想不到你能有此一问,你这亚魁的成绩果然是正当其所。”夫子先是对他投以赞扬的目光。“人存于世,无论男女,本就是同等重要的性命。”

夫子走到了讲桌前,看了看台下一群仰着头认真在听的学子,一脸欣慰。

“相较于男子,女子总是更多的受制于这世道,但圣上仁德,并无刻意幽禁女子的意思。”夫子将目光移向唐乔婉,“无论男女,都有权利靠着自己的信念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唐正清看姐姐目光呆滞,浑身僵化的模样,他张口继续询问,“夫子所说信念是为何物?”

“古有娄昭君,胸怀大义和全局之观,令后人钦佩信服,靠的就是坚定之信念。武丁王之妻妇好,亲上前线保家卫国,百世流芳。而后有隋初岭南冼夫人,幼贤明、多筹略,受封谯国夫人。武周时期有一女名上官婉儿,从奴隶到宰相,成为女皇的左膀右臂。这么多的女子之例摆在面前,都是在说着女子之才能并不都是逊于男子,但女子成名之路远比男子要艰难,故而才需要有坚定信念。”

夫子一口气说了许多女子中的翘楚,一番言论并不算澎湃激昂,但唐乔婉莫名感觉自己浑身像是着了火一样,心尖发烫。

“学生受教了,谢夫子解惑。”唐正清看了看姐姐,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微微勾唇。

下了学,唐乔婉和弟弟一起回家,出了书院门她就踌躇着问道。

“你今天为何……要请教夫子,那个问题?”

“不过是前几日略有所想而已,今日一时兴起就问了一句,还得多谢夫子这么认真的回答我。”唐正清摆摆手,一副满脸不在意的模样。

唐乔婉叹了口气,也不再多想。

只是夫子的那几句话会常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占据了她的思想。她只觉得自己胸中有一头猛兽正在叫嚣着要冲开牢笼,破体而出。

如此又过了两日,除了第一天他问出的那个奇怪问题,后两日唐正清并没有在作出什么异常举动。

按照规划好的,今日唐正清自己去上课即可,不再需要唐乔婉的陪读。

将弟弟送出家门,唐乔婉只觉得自己心口像是闷了一块石头,莫名的有种难以呼吸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是因何难受,可她也无力改变什么,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乐得清闲。

她坐在院里的凳子上看院里已经开始凋零的花朵。

夫子那天说的话不对,女子成才并不在于是否坚持自己的信念。因为迫于世道,女子根本就无法产生什么信念。

……

“还没找到吗?”唐乔婉不可置信的看着父亲同样焦急的脸。

“没有,学堂里也没有,他爱去的街巷和铺子里也没有!我去问了夫子,夫子说阿正今天根本就没有去上学!”

唐林眼圈发红,他又走进唐正清的房间里转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这臭小子,竟然敢这么闹脾气,等找到他,我非得把他绑树上打个皮开肉绽,让他长个记性。”唐林气的脑袋发懵,嘴里不停地放狠话,可那双通红的眼圈暴露了他的关心。

“爹,你先别着急,阿正虽然皮,但却不顽劣,他不会故意耍小性子闹成这样的。”唐乔婉把父亲扶到一处椅子上,让他坐下喝了几口水。

“找到了。”谢氏从屋里跑出来,“我在绣帕盒子里发现了这个。”

谢氏手里捏着一封书信,慌慌张张的往外跑,将信纸递到了唐林手中。

“见字如面,展信安!爹,娘,姐姐。你们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离开邱利镇了,至于我要去往哪里,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天高海阔,你们也不必找我。不用为我伤心或担忧,我已经长大了,清楚地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决定,远走他乡,我已经做好了尝遍世间冷暖的打算,我坚信这是我想走的道路。”

“娘,你总是爱在晚上点灯绣帕子,可这样实在是太伤眼睛了,我知道您是为了给我攒娶亲的银子,可我宁愿娘能养个好身子,如今好了,我离开了,您以后正好能少接点活计了。”

“爹,你总是逼着我学习,希望我走仕途,为咱们唐家争口气。儿子不才,实在是没有天赋,也对那些枯燥乏味的东西缺少兴趣。但姐姐不同,您也知道,姐姐的才学比世间的男子都要好,若姐姐愿意,她定然能替我满足了爹的心愿所求。”

“姐姐,你虽然平日里对万事都冷冷清清的,可阿正知道你比任何人都重情义。也知道你不希望成为一个囿于后宅的妇人,不愿随意嫁人草草一生,我也能看出来,你并不喜欢宋逸寒。姐姐心中沟壑万千,不成大才实在可惜,阿正此去不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更是为了完成姐姐的所求。”

“往后数年,我将唐正清此名赠与姐姐,我知道姐姐定然会答应的!我将更名为唐晚乔,往后与唐正清再无干系。”

“祝爹娘长寿安康,福寿绵长,儿子不孝,若有所成,定会回来为爹娘养老!”

一封信看下来,三人都已经流了满面的泪水。

唐林恨不得一把撕了这封信,“这蠢小子,不愿意考就不愿意考呗,怎么还离家出走了?双亲健在却远走他乡,实在不孝!”

见他愤怒的要撕信,谢氏慌忙从他的手里将书信抢了出来,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珠,将信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怪谁?要不是你从小将他逼得太狠,非让他去做个读书人,今日阿正又怎么会离开?”

唐林被谢氏臭骂了一顿,也蔫了气息,只呆呆的坐着,形如枯木。

“爹,娘。你们不要如此丧气,阿正他又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年轻人出去闯荡闯荡也没什么大事,咱们就在家等他回来便是。”

唐乔婉拍了拍父亲的脊背,“等这臭小子回来了,咱们揍他一顿狠得。就是日后,不要再逼着他读书了。”

“他不会回来的,这孩子有多犟你不是不知道。”唐林捂住自己的脑袋,“都怪我,是我把他逼得太狠了,他想从商,我为什么要拦着他?”

“婉婉,是不是爹做错了,爹一直都错了,是不是?”

见父亲如此,唐乔婉心尖泛疼,她蹲下身子在父亲的脊背上顺了顺,“爹是为了他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爹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阿正不想成为一个读书人,与爹的意见相左而已,如何分出什么对错?”

谢氏看他这么痛苦的样子,也出口安慰,“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既然他已经离开了,那就祝愿阿正在外面少受点苦,早日完成他自己心中的期盼,也好早点归来。”

“唐晚乔?真是长能耐了,他竟然还敢随意改名,当我和你娘死了不成?”唐林恨恨的磨了磨牙,想到唐正清在信上的交代,他目光投向唐乔婉。

“爹现在已经想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以后不会再管那么多了。关于阿正信上的交代,婉婉你自己做决定吧。”他拍了拍唐乔婉的手,“无论是如何选择,我和你娘都支持你!”

唐乔婉也想起弟弟在信中那一字一句的恳切,她的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有幼时在山林里玩耍的无忧,背着一筐草药去药店卖时的幸福,第一次上学堂时的欢呼雀跃,宋逸寒递给她那支紫毫笔时的无奈,在县城里赶考时的疲惫,夜里胡思乱想不能入睡的惆怅,最后定格在课堂上夫子的那一句教诲。

坚定之信念……

怪不得阿正愿意去上课,怪不得他会在课上问夫子那样的问题。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谋划好的,目的就是告诉她,女子与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先让她做自己心底最想做的事情。

弟弟费尽心思的唤醒她心中的巨龙,她又何必辜负弟弟的好意?

“爹,我愿意的。”

许久,唐乔婉终于发出了一道声音,却是坚定又清脆。

“什么?”唐林脑子有点懵,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爹,若是以后阿正不回来了,那我就是唐正清。”

“这这这,婉婉,你是在开玩笑吧,阿正那混小子的话不能随便信的,阿正走了,你爹那点执念很快就会散的,你不用放在心上。”谢氏慌忙开口,试图打断女儿这奇怪的念头。“千万不能为了这些事,耽误了你的一辈子啊!”

“放心吧,娘!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唐乔婉声色浅浅,但说的却很坚定,“说实话,我能理解阿正为什么要离开家乡,其实,他与我是同一种人。”

“你们俩倒真是亲姐弟!”唐林一听到唐正清离开的信息就心中气闷,只要一想到那小子的混账行径,他就恨不得当场把人抓回来打一顿。

“行了!这件事就先这样吧,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婉婉,夫子那里的课,你继续去听吧!半月后,去上京找书院求读,你也代替你弟弟去吧。日后,你想做唐乔婉便做唐乔婉,想做唐正清,便做唐正清!”

谢氏听了他的话,跟着一起点点头。

“好孩子,以后万事都要辛苦点了,遇到了什么难事,千万不要搁在心里,爹娘永远都会支持你的。”

“谢谢爹娘!”唐乔婉将父母搂在怀里,眸中星光点点,鼻头一酸,泪珠夺眶而出。

“日后在外面,只有唐正清,没有唐乔婉!与宋家的亲事,还请父母找理由拒了吧,这场亲事,想来是定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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