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近来人心惶惶,百姓们过了酉时便闭门不出,生怕下一个被狐妖抓住的就是自己。
县狱。
柳拾月坐在冰冷的地上,打量着高堂上紫色锦袍,威仪赫赫的男人。
京城紫衣司的指挥使,裴景明。
徐州与京城相隔数千里,有关这位指挥使的传言,却是妇孺皆知。
传言他是天子心腹,拥有先斩后奏之权。
传言他心狠手辣,杀了无数人才坐上紫衣司指挥使的位置。
至于紫衣司,名头好听,实际就是天子的暗卫营,跟踪、暗杀、情报收集,天子握着这把刀,底下的大臣就不敢太乱来。
如今这位指挥使亲自前来,可见京城对徐州这次闹得沸沸扬扬的“狐妖”连环杀人案有多重视。
这指挥使不相信狐妖之说,刚到徐州就把案发前一天与死者发生过龌龊的柳拾月关了起来。
女子正暗叹自己倒霉,上首的男人突然从案宗里抬起头,寒刀似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连忙垂眼,掐了把大腿,挤出两滴泪:“大人明鉴啊,民女绝对没有杀李直!民女与他无冤无仇,杀他做什么?”
裴景明敲了敲卷宗,语气平淡:“前日,李直与你在城西街头争吵,他掀了你的算命摊子,还扬言要将你赶出徐州,可有此事?”
柳拾月:“……是他先要轻薄我,我都没计较,还好心提醒他小心生死劫,谁知他听不得真话,砸了我的摊子……”
意识到自己越描越黑,柳拾月连忙改口:“不过大人,这城里跟李直有过节的人多了去了!路上随便逮一个,不是被他揍过就是骗过,可不止我一个啊!”
裴景明没说话。
他调查过,李直确实是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仗着员外郎表弟的身份为所欲为,连县令都不放在眼里。
也就徐州地小人少,一个乡绅的亲戚都敢当地头蛇。
柳拾月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相信自己,开始掰着指头数李直做过的坏事,滔滔不绝。
裴景明打断她:“你这半个月来频繁出入员外宅邸,所为何事?”
“……”柳拾月眨眨眼,“我与员外夫人私交甚笃,她请我去府上做客而已。”
“做客?”裴景明冷笑,“哪家正经主人三更半夜请客?”
柳拾月一噎。
裴景明:“你要真是无辜,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若是有所隐瞒……”
男人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道:“紫衣司有成百上千种手段,总有你喜欢的。”
柳拾月浑身一抖,看裴景明的目光像看见活阎王。
传言不虚,传言不虚啊……
裴景明等了几秒,没听见回应,扯了扯嘴角,将案宗随手扔在桌上,起身离开。
经过女子时,小腿猝不及防被人抱住。
柳拾月垮着小脸:“民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是员外夫人托我办事……一袋银子啊!谁跟银子过不去啊!”
裴景明皱眉,想把腿抽出来,谁知这姑娘看着娇小,力气倒是大。
他不欲伤人,就着这个姿势蹲下,一手挑起她的下巴。
裴景明端详着她的神色:“托你办何事?”
柳拾月羽睫轻颤:“……捉狐妖。”
·
顾宅,下人见到裴景明的金字腰牌后,恭恭敬敬地将人请了进去。
柳拾月跟在后面,也尝到了几分狐假虎威的滋味。
裴景明对这个满身江湖气的女子,仍旧秉持着怀疑态度:“顾夫人三番四次请你入府,当真是想靠你捉妖?”
柳拾月:“那当然,风水地理卜卦推演,乃至奇门遁甲,我的本事,比司天监也不遑多让!”
姑娘昂着脑袋,因在县狱里呆了一晚,发髻有些乱,毛茸茸的,还翘着几根呆毛,配上她此刻自夸的神情,颇为可笑。
说着说着,她又叹气:“可惜我给李直算的那一卦,他不信。”
裴景明语气微凉:“把自己说的这般厉害,不也没抓到妖?说不定是你与那‘狐妖’合谋,敲诈李直不成,遂恼羞成怒杀了他。”
柳拾月连连摆手:“小女可没那胆子杀人,大人可以继续查,迟早能发现我是清白的!至于捉妖……”
她看着四周来来往往的家仆,往裴景明身边靠了靠,轻声道:
“员外郎的院子藏风聚气,屋檐又有四神兽镇守,邪祟之物不敢靠近,可顾夫人发誓自己看到过狐妖……”
“我想着大家都是邻居,如果我在这能让夫人安心,那来几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裴景明垂眸,看着姑娘一脸正气凛然,想起县狱里她提到“一袋银子”时发光的眼,移开视线。
什么神算,财迷罢了。
裴景明走快几步,丢下一句话:“所谓妖魔,人作怪矣。”
·
李直死在宅邸的花园里,顾夫人是第一发现人,据说她看到李直时,男人黑洞洞的心口还冒着热气。
顾夫人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都不清楚了,这两天一直躲在屋子里说胡话,谁都不见。
“内子的情况大人也看到了,实在是没办法接受问话,大人可否等几天,等内子精神好转,草民立刻带她去衙门!”
明珠堂外,顾员外小心翼翼地看着裴景明。
屋里头,女人的尖叫和瓷器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裴景明皱眉。
皇帝限他五日内查清此案,今天已是第二日了,他没那么多时间等。
“那个……”
身后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
柳拾月试探着举手:“要不我去看看?顾夫人应该愿意见我的。”
“……”
少倾,屋里静了下来,丫头走出来,对着柳拾月恭敬道:“柳大师,夫人请您进去。”
“柳大师?”裴景明挑眉。
“……”柳拾月脸热,对那丫头摆手,“低调低调。”
柳拾月起初担心某人顶着张阎王脸会吓到顾夫人,让人在外头等着,可终究她也怕他,在男人无声的眼神压迫下,两人一起进了明珠堂。
刚推门,一道倩影扑过来——
“柳妹妹!”
柳拾月下意识接住:“……夫人。”
顾夫人素丽的脸上满是泪痕,却在看到裴景明后停了抽噎,躲到柳拾月背后。
柳拾月:“这位是京城来的裴指挥使,夫人别害怕,我们来就是想问问——”
她看着女人苍白的面色,小心试探:“那天夜里看到李直的场景,您还有……”
顾夫人蓦地跳起来,厉声尖叫:“是狐妖!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那只狐妖杀的!!”
“顾夫人!”柳拾月怕她又伤了自己,追上去抱住她,“不是狐妖,夫人,狐妖我已经赶走了,杀死李直的是人。”
顾夫人:“是,是人……”
柳拾月:“是人。所以您要告诉我们那时的具体情况,我们才能抓住那个人,对不对?”
“……”顾夫人渐渐安静下来,只眸光还有些涣散,“那天夜里,我去花园找李直,我找了好久好久,都没找到他,我打算走了,转身时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到地上,摔到地上,我就看到他了……”
顾夫人又开始发抖:“他眼睛睁得很大,嘴巴也张得很大,我推他,想叫他起来,然后我的手就,就,伸到了一个洞里,我低头看……”
柳拾月感觉到手背上有温热的液体滴落。
顾夫人:“我手上都是烫的血,他的胸膛是空的,黑乎乎的……”
她突然用力,抓得柳拾月的手生疼:“柳妹妹!你说那是人干的吗!人能把一颗心,这么活生生地掏出来吗?!”
柳拾月皱眉:“您有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吗?”
顾夫人愣了下:“记不清了,好像没有……”
“那就是了,”柳拾月道,“若是狐狸,必定留下骚味,既然没有,就不是狐妖杀人。”
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纸:“那狐妖已经被我赶跑啦,您要是还担心的话,就把这个贴在床头。”
顾夫人宝贝似的接过。
柳拾月走到裴景明身边:“大人,她知道的估计也就这么多了,您可有头绪?”
裴景明:“……通篇废话,只一句有用的。”
柳拾月:“哪句?”
裴景明看向倚在床边哭泣的顾夫人,语气很淡,却极有压迫感:“李直死在丑时,我想请教夫人,大半夜的,你为何去花园找他?”
顾夫人哭声一顿,紧接着突然抱住脑袋叫起来,声音之尖锐,叫柳拾月感觉脑子被人劈了似的。
外头立刻传来重重的拍门声:“大人,内子不适,您还是下回再来吧!”
柳拾月也呆不下去了,一手堵着耳朵,一手拉着裴景明,拽着人往外走。
远远出了明珠堂,她才感觉头没那么疼了。
“你还想抓着我到几时?”
头顶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
柳拾月才发觉自己还拉着裴景明的衣袖。
她的手方才被顾夫人抓破了,冒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拉扯中蹭在了裴景明的衣袖上。
此刻那绣金纹的白色袖口上,红色的血渍格外显眼。
柳拾月吓得一激灵,气沉丹田:“对不起!”
“……”裴景明闭了闭眼,扭过脸,“你是要跟顾夫人比比谁的嗓门大吗。”
柳拾月:“……哦。”
她觉得裴景明的脸色有些怪,却也没多想,无声做起口型:
‘对——不——起——’
裴景明:“……”
他从腰带间拿出个小瓶子,随手一抛。
柳拾月手忙脚乱地接住:“……这是何物?”
裴景明:“金疮膏。”
柳拾月:“给我的?”
裴景明不想回答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先行一步。
“谢谢大人!”柳拾月张嘴就来,“大人真是心慈面善菩萨转世!”
她小跑几步跟上他:“大人,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们?”
裴景明回身看她。
姑娘毕恭毕敬立着,看着颇为乖巧。
裴景明:“我,查案,你……”
他微微偏头,向来无甚情绪的黑眸中浮现出一丝恶趣味:“要是不想回家,县狱也不差你一口饭。”
柳拾月:“……”
他以为她想跟着他啊!
不过是无聊,再加上此案与顾夫人有关,她想给顾夫人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罢了。
于是她锲而不舍地跟在男人身后:“大人,您就带着我呗,我还可以帮您呢,我很有用的!”
裴景明瞥她一眼:“你有什么用,黄符纸驱妖?柳大师?”
柳拾月一噎,不服气道:“大人可别瞧不起我的符纸!”
她变戏法似的抽出一沓,一张张介绍:“这是驱邪避害的,这是祛病消灾的,这是祈福保平安的……”
数银票似的数了遍,柳拾月挑出一张递给裴景明:“这张送你,感谢大人的金疮药!”
裴景明扫了眼,淡淡道:“太丑了,不要。”
“……”
柳拾月差点气吐血。
真是有眼无珠,这符纸她可卖一两银子一张呢!
不过裴景明倒也没再说赶她的话。
两人走过回廊,又碰见了顾员外,看他的方向,应当是从明珠堂那边来的。
顾员外:“大人可是要走了?草民送您吧,方才内子情况不好,叫您二位见笑了。”
裴景明:“无碍,员外可否带我们去李直死的花园看看?”
“花园?”顾员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神色有些许不自然,“那个园子,草民记得衙役们已经调查过了吧,可是有所遗漏?”
裴景明:“你只管带路便是。”
顾员外:“……好。”
出事的园子偏僻,在员外府的最西侧,平常少有人经过,几人刚踏进去,柳拾月就感到一阵阴风迎面吹来。
顾员外也起了身鸡皮疙瘩:“柳大师,之后还劳烦你来做个法,好叫表弟他安心去。”
柳拾月点头,没跟着裴景明进去。
第一案发现场,她这个外行人还是别进了,万一破坏了什么证据,裴景明肯定又要让自己去紫衣司挑一个喜欢的手段。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顾员外聊天,却发现男人时不时抬手擦汗,心不在焉的。
柳拾月:“员外可是不舒服?”
顾员外笑得有些虚:“可能是这两天光顾着陪内子,没休息好。”
柳拾月“哦”了声,抽出一张符纸:“这是我独家制作的安神符,贴于床头,可保好眠。”
顾员外忙道谢,从衣袖里拿出一锭银元宝,放在柳拾月手心。
柳拾月压住嘴角的笑,转过头去,却发现不远处的假山石上有一小块透明物。
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换做旁人可能只会当做脏东西,可柳拾月太熟这玩意儿了。
电光火石间,她似乎明白了顾夫人为何总说有狐妖。
脚步声渐近。
裴景明出来了。
顾员外迎上去,看上去有些着急:“如何,大人可有发现什么证据?”
“确有一些,”裴景明攥着块手帕,“麻烦员外叮嘱仆从,先不要靠近这里,待明天会有衙役来重新取证。”
·
虽然徐州城中因狐妖之说而人心惶惶,但只要不是夜里,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人群中,有个一男一女的组合很是显眼。
男人高大威严,一身绛紫色的锦服更显得他气势迫人,叫人不敢直视。
女子则是麻布短衫和纱裙,一根木簪束起乌发,眼波流转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柳拾月:“大人发现了什么线索,可能与我说说?”
裴景明自是不理她。
柳拾月提着裙子跑到他面前,一脸邀功样:“我可是知道顾夫人说的“狐妖”是什么了!”
裴景明这才停下,目光里带着几分讶异。
柳拾月却要讲条件,让他先说。
裴景明拧眉,摊开手心的帕子:“只在李直陈尸旁的假山石上发现了这个,不知是否与此案有关。方才我跟员外那么说,也只是想诈一诈,若凶手是府上的人,那么今夜定会偷偷去花园查探。”
帕子上的,赫然是先前柳拾月见到的透明物。
“这便是我说的关键,”柳拾月示意男人弯腰,附耳道,“大人,我有一计,可保此事万无一失……”
“……如此,我们便可以守株待兔,瓮中捉鳖了。”
裴景明抬眸,深潭般的眼底映出柳拾月狡黠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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