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顾家是有名的富商,顾老爷心善,收容了妹妹的孤子和夫人的侄女,和自己的独子顾衍一起长大。
平帝三十二年三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十九岁的顾衍在明之堂读书。
他不如表弟聪敏,同一篇文章,表弟读一遍便能复述,他要读几十遍甚至上百遍才能背诵。
父亲有时也劝他,说家里家大业大,他不必辛苦去考功名,真想当官,给朝廷捐些银子弄个员外郎,也算光宗耀祖了。
顾衍不听,他自小固执,却没有和那份固执相配的勇气。
小时候被邻居家的孩子欺负,他不敢说,少年时被表弟挖苦讽刺,他不敢说,现在有了喜爱的姑娘,他还是不敢说。
视线从书卷转向窗外,园子里的紫藤花秋千下,粉衫罗裙的少女笑容明朗,将满园春色都比了下去。
顾衍情不自禁走向窗边。
只有在暗处,他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竟叫姑娘察觉,她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正好与他视线相对。
她唇边的笑意还未散去。
顾衍匆忙垂头,掩耳盗铃似的举起书卷。
沈明珠跳下秋千,走到窗下:“表哥的文章还没背完吗?”
“还未……”
顾珩有些懊恼。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私下打了满满的腹稿,可一旦她站在面前,他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难怪她喜欢和表弟呆在一块,李直总有很多哄女孩开心的法子。
“表哥不专心哦……”
顾衍惊讶抬眸,就见沈明珠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的书卷——
“书都拿倒了,怎么背呢?”
“表哥方才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在看我?”
“没,没有……”
顾衍被心上人戳穿了心思,耳根爬上淡淡的红晕,却又忍不住看她。
少女笑颜明媚,弯弯的眼里有戏谑,也有打趣,仿佛只是说了个笑话。
为此兵荒马乱的,只有顾衍一人。
多可笑。
他面上依旧带笑,只是垂眸时掩去了那份失落。
“明珠妹妹!”
不远处传来一道响亮的唤声,高马尾的少年拿着一个油纸包,冲这边招手。
沈明珠的眼睛唰地亮了。
“那我先走啦表哥,你慢慢背吧!”
她提着裙摆跑远,似园中翩跹的花蝴蝶。
顾衍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卷,几步外少男少女的嬉笑怒骂皆入耳中——
“李直!你又跑哪里去了?下次再失约,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好啦好啦,是我错了……喏,你馋了很久的桃花酥,我排了一夜队,买到了第一份!”
“哼,勉强原谅你一次……”
是了,她一直都更喜欢李直,对自己,不过是寄人篱下的讨好罢了。
顾衍走到案边坐下,开始抄晦涩的孔夫子也。
·
四月,沈明珠及笄,顾老爷大宴宾客,给足了排面。
顾衍坐在主席,仰望着那灿若明珠的少女,想着要怎么出色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今日的主角沈明珠,却提不起兴致。
她是依附于姑母的孤女,姑母宠爱她,姑父给她如此大的面子,归根结底,都是把她当成了儿媳妇,是要许配给顾衍的。
平心而论,顾衍相貌俊朗,品性纯良,纵然胆小懦弱,也是瑕不掩瑜,更何况以她如今的处境,怎可奢求太多?
可她就是委屈。
委屈自己寄人篱下,不能随心所欲,也委屈心上人流连花丛,不知珍惜。
夜沉宴散,沈明珠坐在凉亭的石阶上,对月独酌,喝的是白日偷偷藏下的果酒。
甜甜的桃花酒,入口却是苦的味道。
李直又失约了。
她抛下自尊去花楼找他,他却在温柔乡中酣睡,完全忘了今日是她及笄,也忘了他很早就答应过,要陪她去看花灯。
“表妹……”
顾衍不知何时过来了,拿着一件披风。
“夜凉了,坐在这里会冒寒的。”
“……多谢表哥。”
沈明珠接过披风,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脸。
顾衍:“今日城中有集会……想去看看吗?”
“……好呀。”
沈明珠其实不想去,但是她总是会讨好他的。
她不是个好女子,吊着他的真心,却从不正面回应。
城中确实很热闹,宝马雕车,花灯游街,各种新奇玩意儿琳琅满目。
顾衍向来寡言少语,沈明珠此刻兴致缺缺,二人间的气氛就这么沉了下来,在嬉笑的人群中格外突兀。
沈明珠突然不想逛了。
今日是她及笄,被人放了鸽子,还要挂上笑脸虚以委蛇?,着实不爽。
所有的事,都等明日再说吧!
“我们去城楼上吧。”
“我们回去吧!”
两人同时开口。
顾衍神色一滞:“……你累了吗?那回罢。”
“……”
长街灯火通明,却照不进男子黯淡的眼底。
他跟李直真是截然不同的人。
沈明珠叹气:“没有,表哥想去城楼是吗,那走吧!”
小半个时辰后,二人登上城楼,顾衍带着沈明珠爬上最高的一座瞭望台。
夜风有些凉,沈明珠拢了拢披风:“这里黑漆漆的,有什么可看的?”
顾衍:“今日你及笄,我本该早早送上礼物的,只是一直没想好该送什么,才拖到现在……”
沈明珠愣了下。
她今日一颗心全在李直失约的事上,连礼物都没数过,自然没发现少了顾衍的一份。
“这样啊,难怪我没找到表哥的礼物,”她歪头,俏皮眨眼,“弄得这么神秘,我可要好好期待一下了!”
顾衍抿唇,避开沈明珠直勾勾的视线,在心底算了下时辰,开口:“来了,看天上。”
话音刚落,一道火光自远处咻地升起,绽开一朵绚丽的花,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沈明珠明艳的脸庞——
“烟花!”
她情不自禁地跳起来:“是烟花!”
沈明珠最喜欢烟花了,只是自从父母亡故,她独身一人来到徐州,就再也没看过。
漫天的烟花吸引了城楼上其他百姓,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环绕在沈明珠四周,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
“明珠……”
身旁响起顾衍低沉的声音。
平常他们都以兄妹相称,他很少唤她闺名。
又一枚烟花绽放,沈明珠的心跳漏了一拍。
顾衍:“明年就要院试了,如果我能取得名次,你能不能……”
能不能,等我一下?
顾衍知道这样太自私了,但可能是今夜的风景太美,冲昏了他的脑袋,让他问出这样的话来。
今晚的烟花确实很美,却让沈明珠更加清醒地知道,她配不上这颗赤忱的心。
换做以往,她可能四两拨千斤地推过去了,可今夜,对着这样一双清澈的眼,她说不出任何花言巧语。
“抱歉……”
“表哥十年寒窗,定能在院试时大放异彩。”
沈明珠双手交于腹部,微微屈膝:“明珠在此祝表哥,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
平帝三十四年三月,科举院试,顾衍再次落榜,同年,顾老爷病重,药石无医。
顾宅仁善堂,顾老爷躺在榻上,看着跪在身前的儿子,长叹一声:
“儿啊,为父没多少时日了,此时只一个心愿未了……”
顾衍握住父亲苍老的手:“父亲有何心愿?儿子定竭尽所能,替父亲完成。”
顾老:“别考科举了……”
顾衍:“父亲……”
顾老咳了几声,费力道:“为父知道你有抱负,可我顾家家业也要继承,顾家血脉也要延续啊!为父已经为你捐了银子,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地,当个员外……”
“衍儿,你就听为父这一次,让我安心去罢……”
“……”
春雨淅沥,连绵如愁绪。
顾衍站在檐下,一身素白。
廊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都能听出来是谁。
“表哥……”
沈明珠提着食盒,走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问:“你午膳都没用,吃点点心吧?姑母亲手做的……姑父已经去了,你别太伤心了……”
自从两年前在城楼上说开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独处了,沈明珠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他。
顾衍知道,此次肯定也是母亲的主意,她总是想撮合他与明珠。
他接过食盒:“多谢,表妹回去休息吧,这几日为父亲守灵,你也辛苦了。”
沈明珠这次却没走。
她玩笑:“我听说表哥要当员外郎了,到时候风光了,可别忘了我和李直啊!”
“表妹就别挖苦我了……”顾衍苦笑。
“我没想挖苦你,只是不希望表哥一直被困在科举里。”沈明珠绕到男人面前,逼他直视她,“还记得儿时,我们一起读书,我和李直总是想方设法地偷懒,你却不一样……”
顾衍看着面前娇小的女子,他总以为她是柔媚的,此刻却发现不尽然。
她也可以格外有力——
“你看书卷时,眼里是有光的,我不希望这份光消失在日复一日的蹉跎里。”
“……”
顾衍怔怔地盯着沈明珠离去的背影。
雨势渐弱,尘世寂静,男人立在原地,脑中一遍遍,都是女子方才说的话。
·
一年后,李直养在外头的外室带着一岁大的私生子找上员外宅邸。
前厅,女人牵着虎头虎脑的孩子,哭得梨花带雨:“员外,李直他不管我们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啊!您是大善人,请您发发慈悲,收留了我们吧!”
女人和孩子的哭声夹杂在一起,吵得顾衍头疼。
他命人将母子俩暂时带去偏院安置,又在位置上坐了良久,方起身往明珠堂去。
沈明珠坐在秋千上,却不复少女时的欢颜。
这些年,她与李直纠缠良久,早已累了。
她原以为他们会继续这样下去,最后做一对怨偶,可她没想到,他竟平白冒出个一岁大的儿子。
多讽刺,多可笑。
可她竟还念着他,念着那个排一夜的队只为让她第一个吃到桃花酥的少年郎……
模糊的视野里多了一方手帕。
沈明珠抬头,看到了顾衍。
他总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角落,可她每次转身,都能看见他。
“我会给表弟一笔银子,让他带着妻儿离开徐州,”顾衍面色复杂,“为了那种人伤神……不值得。”
“……”
沈明珠接过帕子,按了按眼角。
上面还带着男人身上的温度,温暖柔和,仿佛能包容她的一切。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便难以遏制——
“顾衍,”
沈明珠听见自己说,“我现在嫁你,你愿意吗?”
“自然愿意。”男人应得毫不犹豫。
“……你还真答应,”沈明珠自嘲,“我真是自私。”
“别这样说,明珠,”顾衍覆上姑娘的脑袋,小心地揉了揉,“我心悦你,只因为你是你。”
无关她是漂亮聪慧或是敏感自私,她只是沈明珠,是他顾衍想放在手心一辈子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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