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城外驿站的厢房里灯火通明。
此处是裴景明来徐州查案的暂居之地,此时此刻,房里的案几桌椅都被挪到了墙角,女子盘腿坐在中间的空地上,一手拿着本朝舆图,一手执炭,在地上涂涂画画。
裴景明看着那有点像阴阳两极的图案,皱眉:“你在做什么?”
柳拾月叼着饼,含糊道:“大人莫急,就快好了!”
话落,她又画了个圈,然后把舆图放在那阵法图上——
“成了!”
她蹭地爬起来,顾不得发麻的腿,龇牙咧嘴地跳到裴景明旁边:“大人你瞧,发生命案的滁州、韶州和徐州,是否都对应着法阵上的黑点?”
裴景明:“是又如何?”
柳拾月将自己的猜想娓娓道来:“对于这个案子,官府一直是以无差别杀人来推论的,但是我看过案宗后发现,以阴阳五行的角度来看,三个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无一不死于阴时阴地,案发当天都下过小雨,甚至三人的生辰八字都是阴年阴月阴日,但是凶手取走的,却是心脏!”
男人原本靠在门边的身子渐渐站直,神色也不似之前那般轻慢:“取走心脏……有何讲究?”
柳拾月:“我曾在书中看过这种秘法,以极阴之人鲜活的阳脏为引,施法者自身血液为介,再辅以其他,历经六个九九八十一的轮回,可炼神丹……”
女子回眸看着男人,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中晦暗不明:“亦可制奇毒。”
裴景明眉峰上扬:“毒?”
柳拾月鲜少如此正经:“据说以此法制成的毒,当世无解。”
裴景明:“……这法阵如此邪性,你从何得知,当真可靠?”
柳拾月默了片刻:“恕民女不能奉告……但是大人,这阵法是千真万确的,而且照此推断,凶手定会再次行凶!”
“……”
裴景明的目光转移,落到地上。
舆图与法阵重叠,除了用朱笔圈出的三个州外,还有个黑点空着——
“灵溪镇?”
柳拾月颔首:“此处仍是徐州地界,我们此刻前往,后日晚前定能抵达。在几百人口的小镇上找个人,想必难不倒指挥使大人。”
今时今刻,裴景明没再说不许她同往的话,只是出于谨慎,他还是问了一嘴:“本朝疆域辽阔,你确定只有这一处吗?”
“我确定。”女子毫不犹豫地对上他的目光,烛火映在她清澈的眼底,叫人不受控地被吸引。
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甚至隐着几分自傲——
“而且我确定凶手一定会下手,因为错过这次,再要等时机恰当,就是三年后了。”
裴景明:“……好,那你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出发。”
柳拾月潇洒一身,没什么好收拾的,想了会,她决定给顾夫人去封信,告诉她事情有了转机,让她莫担忧顾员外。
刚推开门,身后的裴景明突然开口:“柳拾月。”
这是他第二次唤她名字,第一次是在县狱,他怀疑她是杀死李直的凶手。
冰冷的声线带着怀疑试探,如毒蛇般,一点点攀上柳拾月裸露在外的皮肤,让她起了身鸡皮疙瘩。
“你究竟是什么人?”
“……”
“裴大人不是早知道了嘛,”柳拾月转身,冲他笑,“民女就是个算命的。”
·
两人快马加鞭,自山间捷径穿行,终于在第五日傍晚走出了连绵群山,俯瞰,灵溪镇就在脚底了。
柳拾月浑身都快颠散架了,从马背上滚下来,不顾地上泥泞,大咧咧一躺。
“大人,我真跑不动了……您自己去吧,我在这等着。”
裴景明倒没什么感觉。
他曾为一封密诏昼夜不停行了七天七夜,跑死了几匹千里马,如今这点路,尚不够他兴奋起来。
他低眉看着柳拾月。
姑娘四仰八叉地赖在地上,闭着眼喃喃有词,不知又在算什么东西。
裴景明扔给她几块碎银:“不必等我,你休息好自行离开便是。”
碎银轻便,但这样的高度抛下来,砸在身上也是有些疼的。
柳拾月感受着这痛苦的快乐,眼睛依旧没睁开:“多谢大人,大人真是人美心善菩萨转世……”
裴景明冷笑,勒马欲走。
柳拾月睁开眼,看着男人策马下山的背影。
他骑得很慢,从容不迫,倒像是去踏青一般。
柳拾月站起来,右眼又开始跳。
“……大人!”
她还是追了上去。
“……”
柳拾月跑到他近前,缓了缓:“大人,我这右眼皮从昨日就开始跳了……”
裴景明皱眉:“平日神神叨叨地画符掐指便算了,如今眼皮跳也是上天在指引你了?你就是太久没睡觉了。”
柳拾月:“……”
就多余提醒他!
捋顺了气,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大人也别总想着呛我,我方才为你算了一卦,此行可谓九险一生!”
裴景明不以为意:“我每次行动都是九险一生。”
“……哎呀!”柳拾月跳起来,硬是把符塞进男人的衣襟里,“多些小心总不碍事,大人若平安,那自是我昏了头乱说,可万一出个什么差错——”
男人直起了身子,柳拾月再够不到他的胸膛,只能顺手拍拍他的胳膊:“我这符纸,说不定真能助大人化险为夷!”
“……”
一人一马渐行渐远,柳拾月躺回原地,闭目小憩。
与裴景明相处时日虽短,但她觉得传闻也不尽然是真的。
他固然疾言厉色,手段狠辣,但不管是对她还是对顾员外,都不曾屈打成招。
他是真的想抓到凶手,让百姓免受侵扰。
夜风有些凉,柳拾月躺着躺着,真有些困了……
但她没想到自己今日这么背,躺着睡觉都能被山坡上滚下来的人砸到——
“……谁啊!”柳拾月费力地推开身上的男人。
粗布麻衣,体格健硕,看上去像个猎户。
这猎户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见还有人躺在这里睡觉,忙道:“哎呦小姑娘,这里睡不得啦!上面有人要杀人啦!快逃吧!”
杀人?
柳拾月心间一紧,抓住他:“大哥,你可有看见一个紫衣男人?”
“就是他把我推下来的,再晚一步我估计就没命了!”猎户一脸心有余悸,“那魔头一身黑,手上不知戴了什么,又长又尖,戳到身上肯定没命!”
柳拾月还想再问,可猎户急着逃命,三两下扒开她的手,往山下冲去。
“欸……”
柳拾月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
蓦地一阵风刮过,她缩了缩肩膀,转头看向那密林深处。
山中黑得快,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听到金戈之声,似是有人在打斗。
“要不……我还是先走吧……”她慢慢朝马儿挪过去,“他那么厉害,应该没问题的吧……”
与此同时——
“铮——”
银甲与铁剑的碰撞发出巨大的铮鸣,裴景明被逼得后退几步,虎口隐隐作痛。
他这才正眼打量起面前的人,这只用残忍的手法一连取了三条人命的“狐妖”。
他又高又瘦,漆黑面具下的瞳仁细长,手上的银甲尖利无比,轻轻一划便足以见血。
最诡异的是他的身法和招数。
毫无套路可言。
就像山林里的猛兽,每一次进攻都是本能。
裴景明已经很久没用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了。
此时此刻,深埋于骨子里的兽性苏醒,让他血液沸腾。
对面的人缓缓蹲下身子,是最后一击前的试探与蛰伏。
“咣当——”
裴景明扔了中看不中用的铁剑,自袖中拔出两柄短刃。
锋芒翻转间,倒映出男人漆黑的眼……
几息功夫,两人便过了不下百招,最后一下,裴景明的短刃刺进了对方腰腹,而他的胳膊上也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痕迹。
鲜红的血弥漫,掩盖了裴景明眼前所有的景象。
嗡——
耳鸣声愈演愈烈……
裴景明踉跄了下。
这一下给了对方可趁之机,尖锐的银甲毫不留情地划过男人的肩膀、胸膛、腹部……
方才姑娘强行塞于衣襟内的符纸飞出,随风打着圈,晃晃悠悠落在枯叶堆上——
‘我方才为你算了一卦,此行可谓九险一生’
……真是乌鸦嘴。
裴景明艰难地避开攻击,掏出烟火弹奋力扔向空中。
这是紫衣司专用的信号弹,但是此刻附近不会有紫衣卫。
他不知道有谁能看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救他。
纯粹是本能的求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