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灵溪幻境案3

青衣司隶属于紫衣司,青衣指挥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抓一些孤儿进司,让他们相互争斗,留下最有狠劲的一批,送到紫衣司,培养成天子的专属暗卫。

裴景明刚进司时个子小,性子软,面对别人的拳打脚踢根本不懂还手,只会抱着脑袋缩在角落里哭,想着长兴街上的叔伯婶娘,想他们早点来救自己。

就这样在暗狱里呆了三天,没吃没喝,直到这群孩子饿得再没力气打架时,两个暗卫抬来一桶米粥和馒头,丢下一句话——

“这里的食物只够三十个人吃,有能耐的来,没能耐的就等死吧!”

话音刚落,一群半大的孩子如饿狼般扑了上去,你争我夺,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头往对方脑袋上砸。

裴景明吓坏了,他不敢跟他们打,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挪动,试图捡点残渣充饥。

但他很快就被其他人发现了。

力气最大的几个大孩子围上来——

“把馒头给我!不然打死你!”

“……”裴景明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把馒头塞进嘴里,嚼都没嚼就往下咽。

“他吃进嘴里了!快!快挖出来!”

几人把裴景明压在茅草堆上,领头的骑在他身上,死命扣他的嘴。

“唔!”裴景明一口咬住那只脏兮兮的手,口腔内瞬间充满血腥味,混着馒头,被他一一咽下。

“啊!!”

那孩子吃痛,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力气之大,让裴景明眼前冒出许多白星。

恍惚间,他看见骑在自己身上的人抱起一块石头,高高举起——

“啊!”

“……”

不是预料之中的疼痛。

裴景明睁眼,看见一个男孩站在自己面前,气势汹汹:“要吃馒头去前面抢!再敢欺负他,我就打死你们!”

裴景明知道这个男孩,两人差不多身量,可他比自己厉害多了,打架有股不要命的狠劲,青衣司里的孩子都不愿意惹他。

“你没事吧?”男孩扶起裴景明。

“没,没事……”裴景明有些害怕他的触碰。

“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你额头上都青了,我帮你处理一下!”

说是处理,其实不过是用帕子擦了擦。

脏污的帕子沾上窗沿里残留的雨水,碰到伤口很疼很疼,可是裴景明没有叫,他要表现得坚强一点。

他怕男孩嫌他没用,不肯继续保护他。

男孩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我抢到两个,给你一个,快吃!”

裴景明摇摇脑袋:“我不饿……”

肚子发出一声抗议的叫声,让裴景明红了脸。

男孩把馒头塞进他嘴里,又拍拍他的肩:“吃了我的馒头,就是我的人了!以后我们两个一队,这样别人就打不过我们了!”

“……好。”

从这以后,他就一直跟在男孩身后,男孩叫裴春和,他就叫裴景明,打架时男孩冲在前面,他就在后面冲敌人扔石头。

一开始还没什么,后来青衣司的人给了他们匕首,牢狱里每天都有孩子浑身是血得抬出去。

有一次裴春和为保护他受了伤,裴景明看着他白色的囚衣染成鲜红,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别哭了,哥不疼……”裴春和还在安慰他。

“哥哥……”裴景明问出了一直埋在心底的疑惑,“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他不会打架,跟裴春和一队只能拖后腿。

“……这哪有什么为什么,”裴春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温和地看着裴景明,“我看你投缘,想当你哥哥,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跟他们在青衣司的日子一样,简单地争斗,简单地杀人,简单地为了活着。

最后的最后,跟裴景明一起进来的六十个孩子,只剩下最后十个。

他们通过了考验。

进紫衣司的第一天,十岁的裴景明问裴春和:

“哥哥,我们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裴春和此时也不过十五有余,眼里却没有少年郎该有的意气风发。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们不杀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死。”

“哥哥……”

“景明,别担心,一切都结束了!”裴春和突然抓住裴景明的肩,“我们现在进了紫衣司,就不用互相残杀了!他们会教我们武功,只要好好学,日后就能为天子效力,为国家效力!”

少年语气坚定,眼神却是一片麻木。

裴景明默默咀嚼着哥哥的话。

天子、国家……

他低头看自己满是伤痕的手,表面的血迹已然洗掉,但总有一些东西,会透过皮肤的纹理,渗进心里。

哪怕过程是不堪的,但结果或许是好的吧,或许他还有可能,成为跟那位大理寺卿一样的人吧。

裴景明只能这样想。

裴春和似乎说对了,自从他们进了紫衣司,就有暗卫来教他们武功——虽然都是杀人的手段。

他们依旧需要打架,只是武器从弹弓匕首变成了包着布的软剑。

裴景明觉得,紫衣司可能不需要他们争得你死我活,有时候,大家甚至能聚在一起聊天,儿时你争我夺的至死方休似乎随着年岁的累积慢慢消逝。

他们都是同类人,见不得光,就只能依偎在黑暗里互相取暖。

与此同时,裴景明的天赋也越来越出众,不光是武功造诣,敏锐的直觉和对危机的超前意识也让他慢慢被人注意。

紫衣指挥使开始派他去执行暗杀任务,杀贪官污吏,杀奸商恶臣,总之在指挥使口中,杀的都是危害皇帝,危害平朝江山社稷的人。

他记得他的第一个任务,尚书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全死于他手,最后一个孩子不过七岁,跪在他面前哭,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景明持剑的手顿了一瞬。

“你不杀他,将来他长大,死得就是你。”

身后,指挥使拖着长长的腔调。

“……”

后来进宫回禀,平帝将他好好夸了一通,赏赐如流水一般抬入紫衣司。

裴景明站在金光灿灿的宫殿里,仰望那位九五至尊。

“陛下,我杀他们,算正义吗?”

空旷的宫殿里,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格外渺小。

九五至尊朗声大笑:“当然算!他们蔑视皇权,罪不可赦。”

“你要记住,朕就是正义,是你们紫衣司要遵循的正义!”

“……”

裴景明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为天子效力,但他自私地希望这样的日子长久。

反正他们都是该死的,如果能用他们的血,换来自己跟哥哥的安宁,那……

平帝四十三年冬,京城落了第一场雪,裴景明等人被赶到演武场上。

披着紫狐裘大氅的指挥使端坐高台,手中茶盏的热气袅袅升起,氤氲了那双冷若冰霜的眼:

“跟青衣司的规矩一样,开始吧。”

“……”

裴景明皱眉,下意识看向旁边的裴春和。

他今年已二十,是数得上名的暗卫,可遇事时还是想着依靠哥哥。

裴春和递了个莫慌的眼神,放在腰间的手却渐渐收紧。

演武场上五十名暗卫,无人动手。

“怎么,处出感情,舍不得下手了?”

指挥使冰冷的戏谑声混着冷风灌入众人耳中——

“一盏茶。”

“若你们不动手,每隔一盏茶,我就杀一人。”

话落,他拿起手下递来的弓,搭弓架箭,一气呵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了一人性命。

箭矢穿过那人的头骨,钉在一旁的木桩上,尾羽在冷冽寒风中不住打颤。

“……”

有人动了,却是朝着高台的方向——

“嗖!”

那人也直挺挺倒在地上,眉心一点鲜红。

“……不自量力,”指挥使轻嗤,“一盏茶要到了,还不动手?”

“……”

一道剑身与剑鞘的摩擦声打破了死寂,紧接着便有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鹅毛大雪纷飞,尘间一片雪白,唯有一方圆台,红得刺目。

一开始,相熟的少年还会结成一队,共同厮杀,可随着滴漏的水不断减少,指挥使也没有喊停的意思,最终,他们的刀刃还是转向了对方——

本就是独行者,一时的陪伴终究抵不过性命的威胁。

台上,只有裴景明和裴春和还站在一起,抬起沾满鲜血的剑,守护对方的后背。

最后也只有他们两个了。

“啪,啪,啪——”

高台上响起清脆的掌声。

指挥使起身,语气莫名:“好一对同生共死的兄弟。”

裴景明转头看裴春和,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双黑眸格外的亮:“哥!”

我们活下来了!

“……”裴春和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可是我还没说完规则呢……”

指挥使满脸兴味:“今日这台上,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下来。”

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下来。

裴景明皱眉,还未体味过来这句话的意味,右胸口蓦地巨痛,好像有什么异物插入其中——

裴景明感觉身上好像破了个洞,冷冽的风灌进来,吹得他心疼。

“景明……对不起。”

“噗呲——”

剑器拔出血肉的声音。

裴景明咳出一口鲜血,缓缓回头——

裴春和立于冰天雪地间,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模糊不去他眼中的决绝……

裴景明想不通。

“弟弟,”

裴春和缓缓开口:“从小到大,我救了你那么多次,为你受了那么多伤,你就当今次还给我吧。”

“……你救我,”裴景明已经有些听不真切自己的声音,“你救我,就是为了今日,让我还你一命,是吗……”

裴春和:“是啊,我早知道紫衣司这该死的规则,当初救你,就是让你做我的人肉盾牌……”

“你难道真的相信,我会对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如此好吗?”

“选你当‘弟弟’,是因为你最好骗。”

“……”

裴景明笑了。

他支起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就来吧……哥哥。”

裴景明这些年多在外历练,都是鲜血堆里炼出来的手段,即便此刻的他身受重伤,裴春和也难以招架。

十几招后,裴春和躲避不察,自己撞上了裴景明的剑。

鲜血喷了裴景明一脸,一片滚烫,麻痹了他所有感官。

他忍不住闭眼,可还是血红一片,令人作呕。

“已经……这么厉害了啊,”

裴春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看来我当初……真是选错人了……”

他猛地推开裴景明,强撑着踉跄了一会,倒在死人堆里,胸口和嘴里源源不断地流着血,流到早已干涸的,暗红的冰霜地上。

指挥使走下高台,夸赞:“真好,不愧是这几年来最有天赋的少年……”

裴景明的视野里全是斑驳的血红,他甩了甩晕沉的脑袋,死死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紫色身影。

都是他。

杀死他。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

一步、两步……

剑尖与地板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鲜血染红了银色的剑身,一滴两滴滴在石板砖上,顺着纹路蔓延,开出一朵朵血色的彼岸莲……

“裴景明!”

他眼前闪过一道身影,紧接着,有人把一团东西毫不留情地糊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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