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味道,混着一股鱼腥和马尿味。
裴景明神志回笼,发现四周不再是压抑的冰冷和血红。
脸上传来温热丝滑的触感,他下意识低头迎合,正好与踮脚的姑娘四目相对——
清澈的,明亮的。
像他在青衣司的牢狱里,偶尔透过窗栏窥见的天光。
他下意识想贴近,像小时候那样。
直到近到能看见她脸上细小的茸毛,能闻到她衣领上淡淡的青草香……
柳拾月拿着帕子的手一顿。
“不好意思啊大人!”
她立刻向后退开,指指他的脸:
“情势所迫,我只能用这土方子,委屈你了!”
光骤然离开,却拉回了裴景明的理智,他想起这是灵溪镇,知道方才一切都只是阵法造成的幻境。
虽是幻境,却是他亲身经历,也是他最想要埋葬的过往……
等等。
裴景明看向一旁的柳拾月——
她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儿多久了?有没有……看到什么?
霎那间,惶恐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淹没了所有一切,裴景明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如雷击鼓。
“你……”
他想问她都看到了什么,却如鲠在喉。
看到又怎么了呢,总之是这世上又多了一个避他如蛇蝎的人罢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柳拾月不知道这短短几秒,裴景明的内心经历了怎样丰富的波动,她一心记着时辰,开口催促:
“我以沙石为介,在西北方向开了一道阵门,阵门开启时间有限,快走吧!”
“嗯……”
裴景明不作任何思考地应着,欲跟上柳拾月,却在抬脚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柳拾月走了两步,听到身后没动静,警觉转头,正好看见裴景明吐出一口血,跪在地上——
“大人!”
她跑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了?”
“没……”裴景明想说话,嘴一张却是又吐出一口黑血,连带着人一歪,整个上半身都栽在柳拾月怀里,压得她坐在地上。
柳拾月不知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连忙替他拍背顺气:“没事没事,应是在幻境中耗费了太多心神,吃颗补丹就好了……”
她腾出一只手,掏出个小瓶子,倒出一颗棕色的药丸,喂男人服下。
等了会,裴景明似乎清醒了点,挣扎起身,跟柳拾月拉开一些距离:“走罢……”
柳拾月看着男人撑着铁剑的身影,明明站都站不稳,还是不肯露出一丝脆弱。
她想到方才看到的幻境——
可不是她故意看的,只是她赶到时他已深陷其中,她怕贸然打断会让他走火入魔,只能在一旁等待时机,因而看到了全部。
看到那片血色中,他持剑而立,往哪里迈步都是深渊……
“柳拾月。”
男人的声音响起,带着隐隐的催促。
“……来了!”柳拾月跑到他前面,小声嘀咕,“自己都走这么慢,就别催别人了……”
她能理解他,可理解不是同情,也不代表她会那么轻易原谅他之前近似恐吓的威胁。
他们现在,至多算同路人罢。
·
徐州城郊,福来客栈。
赤衣黑靴的瘦高男子推门而入,扔给小二一两银子:“天字一号间,檀公子的约。”
“好嘞客官!走廊尽头上楼梯,三楼左转第三间房!”
“……”
雅间门口推开,站在窗边的黑衣女人转身,对陆九笑:“先生让我好等。”
“别戴着那破面具跟我笑,瘆得慌。”
陆九语气有些冲。
那女人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桌边坐下:“圣人交代的事,先生办得怎么样了?”
“……”陆九咬牙,“被紫衣司的坏了事。”
“紫衣司?”女人轻笑,“皇帝的爪牙,是不好对付……这么说来,那样东西,先生是拿不出来了?”
陆九沉默。
“看来,我们与先生的交易要作废了。”
女人语气满是遗憾。
“哐当——”
东西砸在桌上的声音。
女人定睛一瞧,眼里闪过一丝兴味:“先生从何处得来这个宝贝?”
“那人身上扒下来的,”陆九看着她,“如此,可还能继续?”
“……自然是能的,先生可是帮了我们大忙呢,”女人将那牌子收入怀里,“只是那东西……”
陆九:“那东西我自有其他法子,耽误不了你家主子的计划。”
“那再好不过了,”女人呵呵笑起来,“先生慢走。”
陆九转身离开,临到门口,他又回头道:“下次别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我说话,要记着,是你们求我办事。”
“……怎么是我们求您呢,”
女人起身,走到陆九面前。
“先生亦有所求,我们是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先生是天才,脾性古怪圣人能理解,”
“可若过了头,便成了不识好歹,先生觉得呢?”
“……”
陆九看着面具后面那双狭长妩媚的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行至台阶时,他扯掉了黑色手套,露出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上面的皮肤都变成了透明,其下青红相交的血管清晰可见……
都是那个该死的紫衣卫!若不是他临到头冲出来,东西便成了!如今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还要看那些该死的人的脸色行事!
还好,他过不了多久便会死了……
陆九又想起柳拾月正气十足地拦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那个小师妹,这么多年不见,还真是有些长进,竟跟紫衣司的扯在了一起,还破了狐妖案,间接捣毁了他的计划,若不是看在师父的份上,方才他就……
罢了,反正她也解不开灵溪镇的阵法,即便侥幸逃出,也救不了那个男人。
如此没用的师妹,师父却还总偏向她!
陆九眼里一片晦暗,清瘦的身形消失在人群中。
·
夜,灵溪峰的一处山洞内,裴景明靠在火堆旁休息。
晌午从幻境中出来后,他便一直觉得头脑发晕,浑身无力,原先打算今天走出这片山林,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在此露宿一夜了。
柳拾月去林中抓山鸡,偌大的洞中除了火星子劈里啪啦溅在地上的声音,再无别的响动。
裴景明有心去想灵溪镇一事的始末,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柳拾月——
他全然没办法思考,因为被人看到了最难堪的过往,那种**裸呈现在人前的恐惧吞噬了他所有神思。
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柳拾月留不得。
她知道自己晕血,又看到了紫衣司的秘密,还……她知道的太多了,嘴上又没个把门,说不准哪天被有心人一套,便全盘托出了。
可是……
炭火簇簇,映出男人眼中的挣扎。
洞外传来山鸡的啼叫和姑娘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乖,别叫,要是把什么猛兽叫来就糟了……”
“乖了乖了,我们不吃你……再叫一个试试!”
“你现在乖乖听话,姐姐宰你的时候手会快些,让你少受些痛苦……”
“……”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姑娘。
裴景明垂眸。
做人若是能像她这般,倒也不失为一种快活……
算了。
算上此次,她已救他两次了,他不能前脚刚说补偿后脚就要杀她。
即使他手上人命无数,不在乎多她这一个,他还是不想。
就当是为了那可笑的正义罢!
裴景明自嘲般勾起嘴角——
即便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与正义毫无干系……
柳拾月钻进来,正巧看见男人变幻莫测的神情。
“……”她扬起笑脸,邀功似的拎起山鸡,“大人看我抓到了什么好东西!”
“……真厉害。”裴景明被她看着,象征性地夸了一句。
柳拾月行走江湖多年,生存技能可谓十分纯熟,几下便清理了山鸡,用树杈架起来,放在火堆上。
不一会儿,烤肉的香气便填满了整个山洞。
“大人平时在野外会吃什么?”
柳拾月随口问道。
火光将姑娘的面容描摹得格外清晰,裴景明看着那明媚的笑脸,觉得身上也暖了些。
“……什么都吃,馒头大饼,有时也会猎些野味。”
“野味?”柳拾月好奇,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大人不是晕血?怎么杀鸡?”
话音落下才觉不妥,小心瞄了眼裴景明的神色,见他没甚反应,脸色也因为心神损耗而略显疲惫……
总之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
柳拾月胆子大起来,又问了一遍:“大人晕血,是怎么猎野味的啊?”
“……”
裴景明睨她一眼,淡淡解释:“猎杀野味不会有多少血迹,零星几点,忍忍还是受得了的。”
柳拾月:“那人呢?”
“人?”
柳拾月点头,满脸的求知欲。
裴景明才发现,从方才起就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种秘密被人窥见的焦躁不安,不知何时已渐渐淡去,他看着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想逗逗她的想法——
“真想知道?”
“嗯嗯。”
他冲她招手。
柳拾月放下鸡腿,乖乖凑过去。
“我杀人,有一千种不见血的法子……”
他突然伸手,勾住她的脖子,压向自己——
“你想试试吗?”
宽大的手掌带着薄茧,按在柳拾月的后脖颈上,刺得她浑身一激灵!
她猛地弹开,双手交叠在胸前,呈防御姿态:“不想!!”
“……”裴景明扯了扯嘴角,理正衣襟,“鸡腿烤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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