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分钗

季昶并没有昏睡太久。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沐骁,这份惦念催促着他,让他拼命挣扎着从混沌中醒来。

——他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沐骁。

沐骁正在与青霜说话,见他苏醒,似乎有些吃惊,稍稍靠近了俯身看他,而后微微笑起来,还温柔地唤他:“无纪。”

季昶恍惚之间,感觉自己还在梦里。

有沐骁在身边,季昶恢复得极快。

他用了最疼但最快的法子,将自己从虚弱干枯的状态中迅速抽离。

五日之后,季昶大汗淋漓地忍过最后一阵激痛,瘫软地伏着缓了片刻,在内力一遍遍洗刷经脉的同时,感受着力量重新充斥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沐骁的表情还残留着愠怒,但眼中已溢满了心疼,他沉默地取来干净的棉布,尽可能轻缓地擦去了浮在季昶皮肤表面、混着斑斑血迹的淡红色的汗水。

季昶缓过劲儿来,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凝望着他的眼睛道:“我陪你回京。”

沐骁顿时怔在那里,心里也跟着重重地一颤。

他们都心知肚明,虞京的局势,多拖一天,就多一天崩溃的风险。

他原本已做好了打算,这几日就与季昶辞行。可季昶实在对自己太狠,沐骁甚至不敢须臾稍离。

沐骁不是没有想过缘由。他猜想,这或许是季昶在尚余混乱的心境下,试图强行留他在身边的方法。

他不愿季昶为了这种原因而折磨自己,于是他劝过,喝责过,也上手制止过,可季昶全然不理,只固执地坚持,依旧我行我素。

沐骁以为自己是足够了解季昶的,可他完全没想到,季昶如此自虐般不顾后果地强行复原,竟是为了这个原因。

——为了赶得及,与他一同回京。

……

……他的确,错得彻底。沐骁想。

十年之前,他错误的选择,终究还是摧毁了月无纪的某些东西。

季昶抓着他的手已扣得死紧,盯着他的眸子里满是紧张和希冀,身体还微微颤着,似乎是在害怕。

害怕听到拒绝,害怕分离不得不发生,害怕一别又变成了永别。

这种害怕被抛弃、被放弃的感觉,沐骁再熟悉不过。

他已犯过错了,又怎能再狠心地舍弃他一次呢?

沐骁胸口又酸又麻,心脏似已扭绞着缩成了一团,却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才能好好回应和宽慰眼下如斯脆弱又倔强的爱人——

他有许多话想说,却担心他说出口的字字句句听在季昶的耳朵里又被曲折成什么旁的意思。

最终,他只能俯身,紧紧地拥住了他。

季昶一定明白的吧。他想。

沐骁只有、只愿、也只会做一个选择。

睽违百余年,端城之主,季氏皇裔,首次进京了。

迢迢三千里官路,寸寸红花铺地,处处人群蜂拥,人人都想凑近了看上一眼,看看传说中的端城之主,究竟长的什么样子。

这热闹欢快的氛围在端城的纱轿被迎入京城之后达到了顶峰。

沿途驻守的官兵拉成了人墙,将涌动的人潮隔绝在道路两侧。人们纷纷抻长了脖子,向路中央看去。

纱轿的四角随行着四个风格迥异的英俊男子,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斜倚在轿内、只偶尔被风儿泄露出一角行迹的男人。

虽只有风掠纱帘的一瞬,人群已此起彼伏地压抑着惊呼起来。

容颜冠世,端丽无双。

——甚至有好事者洋洋洒洒将这八个字写在了端城城主下榻的馆门外。

北上中途,沐骁接到密信,先一步回虞京稳定朝局,在两天之内,便将动乱的苗头镇压抚平。

而且,虞帝不仅以雷霆手段重新掌控了全盘局面,甚至还请回了端城之主。

端城向虞国的公然倾斜进一步拉爆了昌国国内各派势力之间的积怨,各方埋伏在昌国境内的钉子也借机推波助澜,在接连几场关键战役的失败后,昌帝穷途末路、悬梁自尽,近臣捧玺出城,挟幼主正式向虞国乞降。

一统之天下,终于要到来了。

只除了端城。

季昶在这一年里都滞留在虞京,还摆出孤僻不出的架势,常常避开众人去与沐骁私会,在昌侯进京领旨的前一天晚上,季昶也一如既往地躺在沐骁的床上。

在懒洋洋的事后时间,沐骁忽然说起了政事:“在我即位之前,父皇曾逼我立誓。”

季昶正舒适地枕在他的身上,闻言微微动了动脑袋,顺着问道:“什么誓言?”

沐骁道:“完成统一大业,不负先王重托。”

季昶顿时笑了起来:“这么说,等我明日将皇玺奉给你,不就算完誓了吗?”

沐骁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叹息似地道:“是啊……总算是,要完成了。”

季昶觉出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仰头瞧他,故意玩笑道:“在重遇你之前,我曾经听过不少虞国小皇帝的传闻,都说你野心勃勃,图谋深远,我还道是怎样铁血手腕的帝王。结果,那个三番两次扰我探我,咄咄逼人的野心家,就是急着完成誓言的小骏儿啊。”

——说着,还假作惩罚似地轻轻咬了一下眼前已变得圆滚滚的玉珠般莹润可爱的红茱萸。

沐骁被他逗得又羞又笑,孩子气地同他胡闹折腾了一阵,又放松下来,微微喘着赧红着脸道:“我本就不愿做这个皇帝。……如果要我再选一次,我宁愿与你做一辈子药师。若是知道……就算要我背弃血缘,我也不会选择离开你的。”

季昶却摇了摇头,认真瞧了他片刻,但没有说话,只又伏首,放松地枕在了他的心口。

沐骁明白季昶的意思。

不必再选。不必后悔。不必背弃什么。

现在已很好了。

……但还差一点。

沐骁道:“明日,端城与虞国的协约,恐怕会在朝臣里激起很大的争议。他们大概……不会轻易接受协约的条件。”

季昶也明白。

要保留端城的自治权,在一统天下的大势面前,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他作为端城之主,还是必须得争取一下。

他可以做最后一任城主,却做不得第一个投降的城主。

沐骁又沉默下来,只拥着他,轻轻地吻了下他的额头。

季昶全身心都被包裹在沐骁暖融融的气息里,享受着由内而外的平静与安宁,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皇玺,乃“皇帝之印”,自季氏以来,已传了百代千年。

今日,季昶亲手将它献给了沐骁。

一同被呈给虞帝的,还有一份协约。

协约的内容,被一条一条,在虞国的朝堂之上,堂而皇之地念了出来。

每念一条,都会激起哗声一片。

“不可能!虞国绝不接受!”

“简直是痴心妄想!”

“蕞尔小城,安敢挑衅!”

……

争执怒骂之声不绝于耳,衣冠楚楚的虞国朝堂已被一纸协约搅扰得乱成了一团。

还不到七岁的幼年昌侯手足无措地站在最前方,回头呆呆地望着这个局面,懵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是唯二两个不属于这里的人。

季昶想着,边笑着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吵吧。

他既然敢提,便自然能够做到。

因为朝臣争执不下,虞帝并没有第一时间反馈决定。

季昶回到驻地之后,一连十天,都没有接到旨意。

而且,一连十天,季昶都找不到沐骁。

白季每日都派人打探,可传回的消息大多敷衍了事,完全没有半点进展。

甚至,他们埋在虞国的信源,也在一点一点消失。

——反倒是别处泄露了一点天机。

从外围传回的密讯写明,虞帝一连下发了几道谕旨,整备兵马,调动粮草军需,目标都是端城左近的几处府城。

白季生怕误会,费心仔细查证了一圈,反复确认没错,才硬下心来,将消息汇报给了季昶。

季昶看着密报,来回看了数遍,面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白季小心地观察了一下自家主上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属下等推敲了几遍,如此调动,最终都指向了一个可能。虞帝他……恐怕正在筹备攻打端城。协约久未回信,应该,也是拖延我等滞留虞京的缓兵之计。”

季昶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密报又递回给了白季。

白季担忧地唤了一声:“主上,您……”

但想起自己曾干过的荒唐事,白季把后半句又给吞了回去。

可不能再给主上徒添烦恼了。

季昶明白下属未尽的话意。

他想,他应该是没事的。

沐骁计划攻打端城,是一统天下的最后一步。

不过是完誓罢了。

至于躲着不见自己……

季昶沉默地坐了良久,终于道:“走吧,我们回端城。”

他是端城之主,自然该与端城共存亡。

白季忙问:“主上可要留下文书?”

季昶微微一滞,点了点头,思索片刻,道:“报呈虞帝,季昶已回城备战。端城在,季昶在。端城亡,季昶亡。”

“……就这些吧。”他确认道。

没有什么别的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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