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骁将曾经作废的遗诏又抄了一遍。只是这次把嗣位的条件改得更简单了些——
当京内得知他的死讯,就即刻推举太子登基。
这样讲,应该足够清楚了吧。
太子与世家依旧维系着不清不白的关系,在他离京的三个月里没敢真做的事恐怕还在私底下秘密操持。
他回京之后的确迅速处理了明面上的一批,但并没有穷究背后的党羽,甚至公然放过了作为“党首”的太子,就是为了此刻。
太子,和太子背后的“世家”,正迫切盼望着一个机会。
沐骁的手边还放着季昶留给他的最后一封文书。
只有十九个字,沐骁却已看了两天。
季昶会明白他的意思吗?
沐骁不知道。
但他相信季昶。
他想,季昶也如是吧。
季昶一直很平静。
情绪稳定,不焦不躁,不急不怒,甚至没有半点抑郁的样子。
这也太正常了。
忠诚的属下们于是更加担忧起来。
沐骁都要率军打到家门口了,这可是比当年一声不吭地离主上而去还要彻底的背叛啊。
面对如此决绝的背叛,主上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主上甚至还有心情笑——
季昶支额坐在案前,掐指算毕,微笑着道:“还有十五日啊。”
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十五日,是从现在算起,至沐骁亲率大军兵临城下的时间。
连青霜都疑虑起来。
自家主上怕不是已经被气疯了吧?
季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水月阁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这是现在应该关心的事情吗?!
玄琊震惊地盯着自家主上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道:“没有什么特别的……莫闻还是失踪,他带走的人已处理了三成,另外,出于备战的考量,水月阁的进账,除了保留自用的部分,都已运来了端城。”
季昶只听见了开头几个字。
莫闻还是失踪……
这让季昶感觉有些不妙。
莫闻对沐骁似乎有很深的敌意,他很可能,会真的伤害沐骁。
此人断不可留。
“抓紧时间,最好尽快找到莫闻。”季昶道。
玄琊愁眉苦脸地开口:“主上,水月阁是杀手组织,杀手都要赚钱糊口,能参与搜寻莫闻的力量终归有限。而且莫闻去向不明,江湖之大,寻人就是大海捞针,他又是杀手出身,善于躲避暗藏,平时都很难找了,更何况是现在……这一时半刻间呢。”
——玄琊没好意思把话说得更明白,因为青霜严厉的视线已盯在了他的身上。
季昶也明白这份难处。
……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这半个月,派人紧密关注临近州府的动向吧。若是看到莫闻,无论何时,尽速来报。”季昶最后道。
根据季昶对莫闻其人的了解,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手刃沐骁的机会。
端城倾全城之力,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沐骁的大军,也按时抵达了战场,就在距离端城三十里开外的地方安营扎寨。
战火一触即发。
按照惯例,最先传入端城的,是虞帝招降的劝谏书。
季昶当着使者的面,将劝谏书捏了个粉碎。
使者大怒而归,随即战鼓擂鸣,号角高吹,虞**队开始向端城方向进发。
季昶也点选了一番兵将,只将青霜和白季带在了身边,以及两千余名经过多年训练、精挑细选、誓为端城而战的武者——他们每个人,都有以一敌百的能力。
还有季昶自己。
赤砚和玄琊在城门口目送主上和勇士们出城迎战,借机又请示了一遍季昶的出战安排。
他们都想随行抗敌,但季昶一直没答应。
这次也是。
但与此前不同的是,除了拒绝,这次季昶还多说了一句话——
“守好城,我去迎接你们的城主夫人。”
连青霜都被这句话骇得扭头去看他。
季昶只微微一笑,就迫不及待地打马出城。
战况果然陷入了胶着。
两边的兵力部署差异极大,人数也极为悬殊。但端城之人委实善战,竟迅速地在虞国大军中切出了几十道口子,在犬牙交错的战局中充分发挥了自己单兵强悍、灵活机动的优势,互相也配合密切、如为一体,原本该是一边倒的战局,一时之间竟变得僵持不下。
在和昌国的诸多战役中牢固□□的虞军阵线被一推再推、一破再破,低落的士气渐渐在虞**中弥散开来。众人的脑海里纷纷升起了这个念头——百多年来口耳相传的端城的“一战之力”,怎能如此强悍?
还有那些一路上到处流布的谶言……
……天狗噬日,难道真在眼前?
沐骁的确也在战阵之中。
他原本并不在前线,但端城的武人们打起仗来不循常理、没有章法,撕裂虞军的军阵之后,便将战火径直燃烧到了“主将”身边。
不愧是惯于擒贼先擒王的江湖客啊。
沐骁想着,一边运足了内力抵挡起来。
他虽然远不如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月无纪,但也比江湖上的一般高手要强悍许多。
然而,在兵刃交击的金戈声中,一道逼命的刀光像无声滑近的毒蛇一般,暗暗抵至了他的后心。
沐骁直觉不妙,下意识向左错动了半分,一阵麻木的剧痛自胸口传来——
雪亮的刃尖已穿胸而出。
沐骁忍痛,硬是强行脱离了那仿佛粘附在伤口上、还妄图左右旋摆的凶器。
他回身望去,莫闻正站在身后。
沐骁心里一寒。
莫闻阴鸷的目光正死死锁在他的身上,仿佛死亡的利齿已啃啮在他的心口。
一瞬间,沐骁竟有些恐惧起来。
不……他还不能死。
他怎能,再抛弃季昶一次?
莫闻已没有机会砍下第五刀了。
季昶已冲出一条血路赶至这里,一剑洞穿了他的喉咙。
沐骁全身浴血,脚下已形成了一个血泊,他支着剑,单膝跪在血泊当中,像极了过去许多战死沙场的霸主。
这个讯息在有心者的推动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传遍了整个战场。
——虞帝已战死了。
这让本就军心动荡的虞军顷刻之间彻底溃散,虞国兵将纷纷望风而逃,连夜拢兵撤离。
他们或许还曾想过整兵再来,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消息传回京中,太子即位,便立刻翻脸,不仅拒绝为先皇复仇,还进一步推翻了沐骁此前的布置,将世家贵胄重新迎入朝堂,一时间党争酷烈,朝堂之上血流成河,可最终意料之外的反转,是传袭千年的残留的余毒在这期间被彻底剥除,来自寒士的声音随着人数的增长终于渐渐占据了主流。
与此同时,虞国朝内的动荡风暴又勾起了刚刚投降的昌国君民的反叛之心,两相牵扯之下,在夹缝中险些被遗忘的端城的协约被重新搬上了台面,一个稳定的、合作的端城的重要性随之水涨船高。
于是在虞军撤退的一个月之后,一字未改的协约议定书就被送至了端城之主的案前。
但这次,却轮到端城迁延稽留了。
因为一连三个月,季昶都没靠近过案台。
他的全部心力,都扑在了一件事上——
救活沐骁。
好在,只是疗愈□□上受到的伤害,终究比疗愈心灵上的要简单许多。
季昶又一次将沐骁从鬼门关前抱了回来。
“——所以,这只是一场真做的假戏?”玄琊疑问,显然十分不满。
青霜也叹了口气:“我也是在出战之前才明白过来……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玄琊嘟囔道:“怪不得那么关注莫闻的消息……幸好没有酿成大祸……”
季昶拉着沐骁推门进屋的时候,刚好听见了这句话。
众人纷纷朝他们行礼,季昶摆摆手免了,边将案台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灰的协约递给青霜,随口吩咐道:“用印后一份送回虞京,一份留给我。”
青霜应诺接下,又踌躇了一会儿,目光已飘到了一旁的沐骁身上。
沐骁微微一笑,主动道:“既历死劫,从今往后,沐某便跟随季城主,是端城的一份子了。”
季昶听到那三个字,颇哀怨地瞧了沐骁一眼,小声抱怨道:“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
沐骁安抚似地捏了捏他的手,笑着伏近他的耳边,小声道:“无纪,别闹。”
那宠溺的样子,简直要晃瞎了在场众人的眼。
青霜忍住了没立即告退,硬着头皮挑明了大家都想问的那个问题。
“主上,陛下,你们究竟是什么时候约好要做这一出的?”
季昶与沐骁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来。
端城一战,是免不了的。
不是沐骁,也会由沐骁的继任者来发动这一场战争。
如何将虞国的损失降到最低,如何在可控的范围内为端城争取最大的利益,如何彻底剿灭虞京朝堂内外绵延不绝的乱源,如何保障端城继续坐享至少一代城主的太平和乐……
答案只有一个。
只能由他们自己来启动这件事才行。
而这。
这是谁都不能开口的、最隐晦的隐秘。
——只有他们两个彼此明白。
【关于嗣位后的称呼】
沐骁(微笑):沐某已经退位,以后诸位便不宜再称呼我为陛下了。
赤砚(拱手):不知应唤什么合适?
玄琊(迟疑):夫,夫人……?
(季昶在背后表达了赞同)
青霜(一脚踹过去,低声呵斥):闭嘴!
玄琊(苦恼地小声嘀咕):总不能,叫先皇吧……
青霜:……(气到不想说话)
(混乱地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唤公子)
【以及一个可能不那么明显的虐点】
已知
A:沐骁(东方骏)的医毒知识全部来自季昶(月无纪)
B:季昶是百毒不侵的体质,什么药性都不起效
推出A B—>C:
十年前,东方骏给月无纪喂迷药自己偷偷走了的那时候,月无纪一下子就识别出了被喂的东西是什么,但是主动吞了下去,装昏睡,清醒地听着东方骏离开。
没有拦下来,是以为东方骏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想戳破爱人的秘密,并相信东方骏不会背弃自己,做完事情就会回来。
结果空等了一年,连音讯都没有。
所以月无纪被摧毁的东西是信任,包括对沐骁(东方骏)的信任和对自己的信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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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合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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