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已经笼罩了山顶一个月,迟迟没有散去的意思。吴乡长说,这是天神对他们的惩罚,只要等沁羊宴一举办,杏祥庙会重见晴天。
如果是以前的胡任冀,断然不能相信这个说法。
沁羊宴在政府整齐划一的指挥下,在各家各户的亢奋准备下已经有了大概雏形,乡镇中央广场有着十丈高的篝火,现在就差金元与神像了。
可惜原先农牧民们出于敬畏很少认真观察过神像原本的样子,也没有留下相关的影片,胡任冀仿照陶兰溯的模样花了几天时间花了一副画像,神像图送到内地仿照大概的样子进行重塑。
离着沁羊宴最后的三天,北享祥乡的所有人都要亲手叠金元。在沁羊宴午时最后的仪式上,将金元堆满的篝火点燃。
“为什么要自己叠金元?”王悦问。
“这是一种习俗。”胡任冀将金色的纸片单面朝外,几番对折后,一吹气,一个金元圆滚滚出现在他的手掌心,“传说金元是神、仙、妖、魔、鬼、怪通用的货币,无论是谁只要带着感恩折叠的金元将会更加饱满,这样供奉的神仙钱越多越潇洒,只要神仙开心了,人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
至于胡任冀为什么懂这个习俗,是因为沁羊宴往往都是乡政府最忙的时候,也是通宵的高发时间,胡任冀忙得连三餐都吃不上。还要被同事拉着叠金元,说叠得越多来年越幸运。
起初胡任冀一点都不会叠,终于有一天叠了一个完整的金元,让他颇有成就感,想让山上足不出户的陶兰溯见识一下金元鼓起的特殊时刻。当日凌晨他骑着吴乡长的老式自行车摇摇晃晃到了杏祥庙,正好看见陶兰溯又在偷吃供奉上的苹果。
“你有没有叠金元?”
陶兰溯被突入而来的声音吓了一条,见来人又放松了警惕,一边吭哧吭哧地啃着苹果一边问,“金元是什么?”
“就是这个。”这时候胡任冀满脸自豪的将藏在身后折好的干瘪金元拿出来,对准底部轻轻吹了一口气。
可惜金元没有预想中鼓胀,像是泄气的皮球一边吹一边漏气。
“这个。”陶兰溯走到屏风后面的屋子里,从卧榻低下拿出一叠金纸。
胡任冀搬了一个圆凳,坐在他的对面,直勾勾盯着金纸。
陶兰溯的手比胡任冀纤细一点,把控力度的能力也他比强些,金纸就在他熟练的动作中对折,纸面折射着点点光亮。
胡任冀眼睛随着他的动作,瞄上他浅薄的唇,金纸很像是金灿的胭脂纸,波光粼粼的光线映入他的唇。
随着气息波动,胡任冀的睫毛轻眨,像是风拂过花田,一颗圆满的金元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么简单?”胡任冀接过金元,那是一个十分完美的金元,每一条弧度完美拼接在一起,每一个折角都十分对称。
“给你。”陶兰溯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将一个圆满的金元给了他。
“那你的金元呢?”
“我不需要。”
“不行。”胡任冀将那颗金元轻轻放在旁边桌子上,“大家去沁羊宴都带着金元,你不能空手去。”
“我不去。”
“沁羊宴很热闹,你不去就是亏了。”胡任冀拿着一张金纸靠坐在他的身旁,按照刚刚的步骤仔仔细细叠了起来。
“我不了。”陶兰溯说。
“你要出门?”
“不出。”
“那真的可惜。”胡任冀憋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吹了起来。
可惜这个金元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这么难?”
“其实你能叠起来已经很厉害了,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技巧。”
“什么技巧?”胡任冀转过头看向他,两人距离很近,胡任冀甚至都能感觉到面前人的呼吸。
陶兰溯移开小段距离,“你给我。”
胡任冀将扁平的金元给了他。
陶兰溯的唇对准底部,轻而快地吹起,金元随即迅速鼓起。
胡任冀突然站起身,脸颊微红地倚靠在桌子上,拿起金纸认认真真叠了起来。
“态度是端正的,可是你这样还是不对。”
“什么不对?”
陶兰溯站起身,倚靠在胡任冀身边的桌子上,绒白色的毛衣松松软软落在桌面上,他拿过胡任冀还未折完的金纸,磨平折痕,“你看这里需要错开一个小角……”
胡任冀屏住呼吸听着他讲到每一句话,肘上传来的热度让他再次心猿意马。
“再这样,你吹气试试。”
胡任冀朝着金元底部的裂缝轻轻吹了一口。
金元在陶兰溯的指尖变得圆润,金色的光亮徒然在陶兰溯眼底亮起,此时杏仁眼如温润的水,笑得胡任冀心底发颤。
胡任冀向后撤了一步,桌子撞到墙壁,上面的台灯被撞得摇摇欲坠,灯光跌跌撞撞,两人神魂颠倒的影子在朦胧的月光地板上交错交融。
“我……我还有……工作,明天再来找你。”胡任冀侧着身僵硬地慢慢移动出来。
陶兰溯退却三两步,手中紧捏金元的两角,紊乱的心跳迟迟不能平复。
胡任冀一头冲出来,跑到远处才发现自行车没骑走,不得已返回。手像是不听话一样,抖抖搜搜好几次才将车锁打开,一路加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回宿舍。
王悦拿起他刚刚叠的金元,“你原来还是个高手。”
“有高手指点。”
“那你也指点指点我。”
“这是我的纸。”胡任冀将他手里的金元抢过来,“你一个妖精叠什么?”
“这可是五千多张,你睡不睡觉了?”
“你别烦我,你自己玩去。”
“小气!”
“给你,这里还有一些。”胡任冀将抽屉里的金纸给他,“你先用这个叠,明天我再去帮你买些新的。”
“谢谢老胡。”
看着王悦跃跃欲试的样子,着实有种自己孩子有能力帮父母的错觉。
胡任冀一边指导一边自己叠着金元,直到他的手折到麻木才停下来休息。
“这东西看起来很简单但是真正叠起来真的很难。”王悦到现在没弄好一个。
“金元代表是过去苦难,会带走痛苦。”
胡任冀服务的第三年那场沁羊宴,他每日凌晨依旧坚持上山,进庙后,并没有发现陶兰溯在偷吃苹果,自己反倒拿了一个苹果啃了起来。陶兰溯像是知道什么一样躲在屏风里面折着金元,一个个瘪着整整齐齐摆在地上。
“你的苦难这么多?”胡任冀问。
“给你的。”
“给我?”
“你,应该很多。”
胡任冀笑道,“还行。”
陶兰溯叠,胡任冀吹。
“你不介意,可以和我说。”
烛光灼灼,陶兰溯垂眸,没有一丝的表情变化,像是……这只是一场普通朋友的关心。
“我是重组家庭。”
“我知道。”
胡任冀吹了一气,“有一对父母,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
“嗯。”
“我自愿放弃继承权,姐姐继承了爷爷奶奶的全部财产。”胡任冀拿起一个,又吹了一个。
“你没错。”
“我自愿背井离乡,保全哥哥的形象。”
陶兰溯拿金纸的动作停下,一脸不可思议向他,“为什么?”
“可能是他太单纯。”胡任冀又拿起一个金元,吹好,放在小桌子上,“我不知道这个选择对不对,但是那是我的家,再乱再斗再复杂也要关起房门,维持表面的稳定。”
“嗯。”陶兰溯继续叠着。
“可是……”胡任冀哽咽,“我想家。”
那是胡任冀来到北享祥乡第一次哭,以前工作再苦再难,他都觉得咬着牙扛一扛就活过来了,但生活不一样,他改变不了任何一个人,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只有他这个中间人在两方周旋。
“不要哭。”陶兰溯下榻,从他身边拿过刚刚那个金元,“你看,金纸不一定只能叠金元。”
陶兰溯将金元拆开再折叠,小船、千纸鹤、鲨鱼……金纸在他手中变着不同的样子。
“前提是,金纸是金纸,你是你自己。”陶兰溯将金纸放在他的手中,“你试试。”
金元叠的是清静,叠的是反思,叠的是豁达,叠的是自己。
那一夜,他学会了。
“你为什么总在走神啊?你不叠就教我!”王悦至今还是没有鼓起一个金元。
胡任冀又给他示范了一个,“这样,这样,这样,就好了。”
“你好敷衍。”
沁羊宴的清晨,王悦兴高采烈向胡任冀展示一个金元,他靠自己叠起来的。
“几百张叠出来一个,看来你,没有苦难。”
“至少我知道,这些金元多么来之不易。”王悦小心翼翼将金元护在手心,虔诚的将金元放进篝火底部。
胡任冀扛着几大袋子的金元登上围栏之上,将金元全部倒入篝火的底部,双手合十,闭眸虔诚念道,“众山神安好,请杏祥神显灵,祝北享祥乡来年风调雨顺。”
还有,我想见你。
“爸爸!你回来吧!”在旁边的王悦张开双臂,向天大喊。
【往事(金元的数量)】
服务期第一年的沁羊宴,胡任冀从吴乡长那里借了10个金元(差点挨了几下毒打)。
服务期第二年,胡任冀凑了55个金元。
还有701个,是沁羊宴清晨陶兰溯送去胡任冀宿舍的。
胡任冀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人被闹钟吵醒之后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反反复复地拿起几大袋子一鼓作气扔进篝火底部,再回去补觉。
服务期第三年的沁羊宴,胡任冀叠了1500个金元,还有13个是陶兰溯和他一起叠的(实际上是陶兰溯叠,胡任冀一个个吹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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