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林赶到中心医院时,发现住院部楼下聚集着很多手拿长枪短炮的记者,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外国人。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激动地讨论着什么。
住院部门前拉了警戒线,孟林没能直接进去,站在前台被人盘问。
“哪床的家属?”
“我不知道他住哪床。”孟林竭力解释,“他叫阮岘,上了新闻的那个,我是他朋友,求你让我上去看看他。”
小护士嗤了声,“你们这些记者真是没创意,这都第几个号称病人朋友的了。”
“不是,我没撒谎,我真是他朋友,麻烦通融通融,我就上去看他一眼。”
“有证据吗?”小护士见他恳切,递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孟林掏出手机,想向她展示自己和阮岘的合照,打开相册才发现,一张都没有。
手机不是新鲜产物,他们认识也不止一年,孟林却是这一刻才发现,他们竟然连张合照都没有。他一连串地想起来,自己每年和阮岘见面不超过三次,他甚至没有存阮岘的号码,每次心血来潮想见阮岘,都是直接打给阿桃。
阮岘在他眼中,永远长不大,不值得托付。
他上一次想起阮岘,好像还是在一个深秋的早晨,他心血来潮去找人,却遇到了霍诤行,他们聊了几句,他故意模糊自己与阮岘之间的关系,希望霍诤行误会,只为了出一口梗在心头的闷气。
至于阮岘具体的去向,他和霍诤行在一起开不开心,他想不想家,他的病好没好……一气之下,孟林都给忘了。
“我……”孟林怔在原地,方寸大乱。
小护士见怪不怪,忽然朝他身后挥挥手,面露笑容,“刘医生来啦。”
孟林回头望去,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徐步而来,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人瞧着十分面善。他盼望对方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这样或许可以稀里糊涂地混进去。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真是滑稽,没本事就算了,还爱做梦。
小护士热情地同男人攀谈:“阮先生情况很稳定,你快上去吧,对了,晚饭时间已经过了,你吃了吗,没吃的话,我这里有小面包可以垫垫肚子。”
男人有条不紊地表示感谢,婉拒了小面包,从口袋里掏出棒棒糖,逗得小护士哈哈大笑。
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如果他嘴角的青紫不那么明显的话。
显然,脸上的伤让他看起来更加迷人,小护士的视线完全分不出给别的人,直到发现孟林不见了,她才哎呦一声着急起来。
“我上去看看。”刘熠笑着安抚,“他确实是患者的朋友,我们认识,放心,没事。”
告别护士小姑娘,同来来往往的病患或同行擦肩而过,刘熠始终保持淡淡笑容,电梯到了,他一个人迈进去,笑容隐没在缓缓关闭的电梯门后。
上升至二楼,电梯被人叫停,孟林走进来,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他。
刘熠又露出友善的笑容,“你是孟林?”
孟林颔首,对于一个看上去非常体面的医生居然认识自己这件事,感到不自在,默默移开了视线。
刘熠却靠近他一些,“阮岘说起过你,他说你和霍诤行一样,头发都很短,看上去一拳就能打死一头牛。”似乎勾起了不错的记忆,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他也能语气和善至极,“所以我能第一眼就认出你。”
“是吗……”孟林天生和命好的人没有话题可谈,越发往角落里藏了藏,“他居然还会谈起我。”
“你是他唯一的朋友。”或许是微笑的动作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刘熠不再笑,盯着显示屏,“我是他的家庭医生,他大概……很信任我。”
孟林奇怪地看他一眼,没话可接。
电梯停在十楼,刘熠在前带路,孟林紧紧跟着。
阮岘尚在昏迷,他们只能换上无菌服,隔着玻璃远远望一眼。
有刘熠作保,孟林成功获得探望机会,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多说,对着玻璃那头的阮岘,默默无言。
生命的流失如此具象,阮岘不再是孟林记忆中虽然瘦弱但还可以拯救的小疯子,也不再是刘熠印象中状态良好只待痊愈的优秀患者,他成了一片支离破碎的落叶,摊平在条纹床单上,剃了光头,纵横的缝合线勉强挽留了他的生命,粗细不一的管子如同外置的血管,随便扯断一根,立刻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探视时间有限,在护士的催促声中,他们回到隔间换下无菌服,沉默地走出ICU。
气氛太过沉重,孟林想起对方是医生,主动问:“你在中心医院工作?”
刘熠摇摇头,“我才从国外回来几个月,还没有正式入职哪家医院。”看到孟林失望的表情,又说,“我导师这边有人脉,你想探望阮岘,可以联系我。”
被人看破心思,孟林脸皮发烫,但想实时了解阮岘病情的渴望打败了赧然,他主动掏出手机,小心翼翼地恳求道:“能留个电话吗,方便联系。”
刘熠报了手机号,“我叫刘熠。”
孟林嗯了声,埋头输入,“哪个熠?”
“熠熠生辉的熠。”
“熠熠生辉……”不断操作的手指迟疑地顿了顿,孟林的脑子里突然挤进来一段早该遗忘的画面。
是个夏天,湿热烦躁,他第一次被母亲允许见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据说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流氓混子。男人领回一个女人,女人带着个孩子,也是个男孩儿,他们被允许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在小小的客厅里产生回音,但也遮盖不住紧闭的卧室里传来的叫/床声。
孟林当时木木的,小孩子家家什么都不懂,觉得吵,也觉得烦,关掉电视,问始终窝在沙发一角的男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刘熠。”
“哪个熠?”
“熠熠生辉的熠。”
孟林点点头,根本无所谓他叫什么,伸出手,“楼下粘知了,去不去?”
叫/床声越来越刺耳,男孩儿握住他的手。他们在楼下玩儿一下午,抓了满满一玻璃罐知了,后来,女人将知了炸了,添作男人的下酒菜。
回忆戛然而止,孟林删掉乱码,重新输入刘熠的名字,心想不会这么巧合,同名同姓的人有很多,刘熠也不是多稀奇的名字。
“谢谢,刘医生。”孟林想在对方面前显得有礼貌些,叫人看不出他是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
两人分道扬镳,各自汇入晚高峰的人潮里。
孟林转过街角,被后脚跟上来的阿桃拦住,她冻得脸颊通红,应该在拐角处等了不短时间,明明也知道阮岘在中心医院,却连医院的大门都没敢踏。
“人还活着,没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孟林简短地通知她,“没有认识的人不让进,别白费力气。”
阿桃嘀嘀咕咕,“那你怎么能进去?”
想起自己也算交上了医生朋友,孟林扬了扬眉,“我有人脉。”
说不清自己想不想进去,阿桃没什么意思地点点头,一时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阮岘生死不明,阮建则和许梦易也不可信,她好像只能先回到铁皮房子里。
路上车水马龙,她鬼使神差地绕远回了一趟阮家老宅,隔着很远都能看到警戒线,她心生畏惧,马不停蹄地回到河滩上的大桥下。
刘大有熬好了粥,吃饱喝足睡得正香,听到动静,抬手一指架在炉子上的破铝锅,“自己喝,你爹累了。”
阿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囫囵着喝完一碗恶心吧啦的粥,放下勺子,发现之前甩下的银行卡还留在原地。
她犹豫不决,在刘大有打起鼾声后,悄悄捡起卡,藏进了内衣里。
一天,两天,三天……在她百无聊赖、漫无目的的等待中,刘大有捡垃圾后带回来一个大消息。
他甚至为了这个大消息买回一瓶兑了水的假酒、二两猪头肉。
阿桃捡起他丢在手边的报纸,先是疑惑,紧接着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
【著名艺术家许梦易偷税漏税高达上亿,涉嫌多项违法】
刘大有喝着小酒,哼着小曲,一副大仇得报的痛快模样。
阿桃呆呆地坐着,几次想痛骂他不要发出烦人的动静,话到嘴边,猛地意识到,这个人是她目前为止唯一可依靠的亲人了。
一个她信不过的人。
刘大有很快醉得不省人事,阿桃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开。她一路小跑,到最近的自助银行查询,发现卡里余额只剩个位数,刘大有果然取走了钱。
她不该一时冲动,用钱考验本就不值得信任的人。阿桃心慌慌的,她不能没有钱……冷静下来想了想,好在还有一个地方可去。
兜兜转转,阿桃回到了许梦易替她租的房子门前。
阮家老宅只是她的工作地点,许梦易对她不算苛刻,替她在市中心的好地段租了一室一厅。钥匙和手机一早被阮建则抢走,阿桃蹲在门前等,房东就住隔壁,她总能等到。
天色渐暗,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房东见她蹲在角落,先是骇了一跳,走近了,不阴不阳地说:“网上说你老板出事了,过两天就是交租金的日子,你还住不住?”
没错,许梦易对外不是她的母亲,而是替她掏房租的老板。
阿桃只想拿走藏在房子里的现金,“我把东西拿走,开下门吧。”
房东不放心她,怕她顺走房子里的东西,盯着她收拾了日常用品和衣服鞋子,利落地锁了门。
好在行李本就不多,一个拉杆箱装衣物,一个纸盒子放攒下的毛线。阿桃拖着一个,抱着一个,在大街上踽踽独行,又走回了铁皮房子。
刘大有没在睡了,阿桃拉开门,他慌里慌张地丢掉注射器,眼神浑浊,精神亢奋。
“你还在吸!”阿桃丝毫不震惊,只是声音高了些,因为料中了并不想料中的事。
刘大有感觉好极了,见她身后的箱子,冷嘲热讽,“贱女人不要你了,知道投奔我了?”
“谁投奔你,还钱!”阿桃走进去,随手抄起一柄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扫帚,往刘大有脸上扫去,“毒虫,还我的血汗钱!”
以前也动过手,阿桃打不过,如今她长大了,自信打得过一只被毒坏了身体的毒虫。
结果她还是输了,刘大有上了头,一身蛮力用之不竭,躲过扫帚,反而劈头盖脸把她按在地上踹了一通。
边踹边骂她不孝,跟她死妈一样是个白眼狼。
很快,他踹累了,阿桃抹掉鼻子下的两道血,拽着行李箱,也不要毛线盒了,顶着冬夜的寒风走进了黑暗中。
刘熠刚走出医院,就被阿桃恶狠狠地拦住了。
走走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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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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